第五十一章 亡人存 生者死(上)
温枸橼翻身倒下,没了声息。
纪莫邀立在原地,轻轻喘着气。他的手在发抖。
嫏嬛捂着嘴,试图在心里跟自己解释眼前发生的事。
纪尤尊一手护着腰间的伤口,倚在马车前,问:“怎么样了?”
嫏嬛立刻回过神来,声泪俱下地扑倒在纪尤尊脚边——“我说!我什么都说!求你们不要再伤害我姐姐!”
纪尤尊冷笑,“令尊刚才也说了同样的话,但是回头就捅了我一刀。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诚意?”
嫏嬛慌忙解释道:“我没有武器,更没能力伤你性命,你不信可丶可以搜我身……”
纪莫邀不等她把话说完,便上前阻拦,道:“行了,焉知,你已百般依顺,没必要再给他额外的好处。”他转向纪尤尊,“既然逼得温嫏嬛开口,不如到此为止,让她带你去寻这笔录便罢。”
纪尤尊远远地看着温枸橼倒伏在地的躯体,似乎已经没了兴趣,便按着纪莫邀肩头道:“扶我上车。这笔录倒不着急,先带我去见叶芦芝。”
纪莫邀警觉地抓住父亲的手腕,问:“找她作甚?”
“我找老相好,与你何干?”
纪莫邀深吸一口气——既然这一切都是他的安排,那得知叶芦芝的所在也并不出奇。
将纪尤尊在车里安顿好之后,他便牵嫏嬛坐上了车头。
车内人戏谑道:“怎么没个人进来,侍奉我这个伤员呢?”
纪莫邀狠狠骂道:“自己止住血就行了,别这么多废话。”
纪尤尊并不气恼,“就算是这么忤逆的话,只要是出自汝口,你母亲在弥留之际,估计也是听得进去的……只可惜你早已远走高飞,无法见她最后一面。”
纪莫邀背对着父亲,表情僵硬,眼中却闪过一丝落寞。
嫏嬛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马车辘辘远去,告别了琪花林这个伤心地。
温葶苈从屋里出来时,万念俱灰。
“父亲!一姐!”
顷刻之间丧了两个亲人,二姐和大师兄又不知去向,只剩他一人独立空林之中,他到底应该——
“葶苈……”
葶苈忙扭头一看,见温枸橼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
她面上泪迹斑斑,却不曾流血。
“一丶一姐你……”
“我没事。”温枸橼站起身,一步步走到父亲身边,两膝跪地,怆然叹道:“父亲一生耿直,为人光明磊落……今日第一次暗算人,却赔上了性命。不是我不信因果报应,只是为何奸人坏事做尽,业报迟迟不来,而好人稍许背德,却要遭现眼之报?”她拾起本属於嫏嬛的无名刃,“恶人多寿长作恶,善者无命更从善。这把刀,是你大师兄送给焉知自卫的。方才父亲用来偷袭纪尤尊,也许就是抱着必死之心……可是为什么丶为什么……”
葶苈流着泪跪在温枸橼身侧,问:“二姐和大师兄呢?”
“纪尤尊好像说要去找叶芦芝,应是进城去了。”
“那我们……”
温枸橼摇了摇头,“葶苈,你虽不曾看到过程,但也看到结果了。当务之急,是让父亲入土为安,而且还要保证你我安全……焉知的话,我信得过你大师兄。”她说完,便揉了揉额头,“你刚才没看见,他一掌拍在我头上,我还真以为自己要不行了。没想到痛楚过后,竟一点事都s没有。”
葶苈摸不着头脑了,“大师兄用扶摇喝呼掌打在你脑袋上,你居然毫发无伤?”
温枸橼似乎也难以相信,但自己真切的感觉还会有假?“纪尤尊的掌法我领教过,至今想起仍然深深后怕。而纪莫邀的掌力虽然来势汹汹,落掌时却能自主收力,只令皮肉剧痛,却不造成丝毫损伤,更谈不上致命。他们父子如果真是师承一脉,二者的差异未免也……怎么说呢?如果纪莫邀的掌法是纪尤尊教的,那这无师自通的本事也太厉害了。”
“我记得在涂州的时候,大师兄也对同生会的人施过同样的掌法。那人一开始也是痛得要死要活的,后来却没事一样地离开了。”
温枸橼盯着地上的车轮印,喃喃自语道:“天知道你师兄还有什么秘密……”
马车进入市镇,周边多了喧闹的人声,嫏嬛才开口小声问道:“一姐不会有事吧?”
纪莫邀见她眉宇间忧郁带怨,便问:“你怪我吗?”
“你别无选择,我不怪你……”
“我也不曾伤她。”
“那就好……”
纪莫邀听出她的犹豫,“你不信我吗?”
嫏嬛忙摇头,“没法亲眼看着一姐平安站起来,始终还是会担心吧?但这不是你的错。”她又咬咬嘴唇,枕在纪莫邀肩上,细声问:“他会一直这样,在背后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吗?我想哭,但我不要在他面前哭。”
纪莫邀听她这么说,心如刀割,“会有机会的……他总不可能每时每刻都盯着你。”
因为活在监视之下而无法表达真情实感,继而在长久的压抑和伪装下麻木了自己的面孔——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纪莫邀当然愿意相信自己的性格是天生的,但总有像如今这种时候,让他不得不承认纪尤尊对自己的影响。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应该会活成完全不同的人吧?虽然人生无法重来一次,但每次想到那样的可能性,纪莫邀就恨不得将自己锁在漆黑的角落里,独自面对无尽的暗夜,面对人生不属於自己丶全凭他人左右所带来的空虚与无助。
今天的纪莫邀,究竟是真正的自己,还是为了自保而堆砌起来的面具?
不经意间,已来到叶芦芝下榻的酒家外。
纪尤尊捂着伤口,迫不及待地钻出马车,还叮嘱道:“你们别走远。”
嫏嬛诧异道:“他这是放我们自由出入吗?”
“不知道他找阿芝是为了什么,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两人於是紧随着纪尤尊进入旅店,见他二话不说便直上二楼一个紧闭的房间,掏出钥匙开锁,随即从内部将门重新锁上。
纪莫邀惊觉不妙,冲到门前,立刻就听到了叶芦芝的声音。
隔着门,什么都听不真切,但叶芦芝怎么可能会是心甘情愿地被锁在一间屋里,等着纪尤尊到来……
而且,钟究图和康檑呢?
“你觉得赵之寅和祝临雕关系好吗?”
转眼已是事后,纪尤尊枕在叶芦芝赤裸的大腿上,一只手饶有兴味地把玩着她的上身,并问了以上的问题。
叶芦芝表情冷漠,两手略带惶恐地拨弄着披散的长发,“你见他们的机会不是比我更多吗?为什么问我?”
“钟究图若是见到我们这样,会不会跟你决裂?”
叶芦芝警觉起来了,“不要将他牵扯进来!”
“可是我好奇啊。”
“做什么事都不会问过别人……这么多年来,你还是没变。”
“这是褒奖吗?”
“不是。”
纪尤尊笑道:“我也不想将钟究图扯进来。可我如果要你留下来陪我,他肯定不答应。为达目的,就只能用特殊的手段——”
叶芦芝忙抓住他的手,劝道:“别……我留下来就是了,别伤害他。我有办法让他乖乖离开。”
纪尤尊干笑,“办法?无非就是告诉他,你变心了。但这钟究图是不是一个肯轻易放手的人呢?”
“交给我就行了……”
纪尤尊忍痛坐直身子,一手将叶芦芝拉到两腿之间,道:“当年怎么不见你这么在意祝临雕?”
“祝临雕从未诚心尽丈夫之责,我也就无意恪守妇道。可钟郎不同。”
“你说我儿子像不像我?”
叶芦芝眼中露出鄙夷之色,“令郎是个正人君子。”
“你又有什么资格评判谁是正人君子?”他顿了顿,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上,“赵之寅和祝临雕私下关系好吗?他们在我面前自然是同声同气,但你身在祝家,应该有不同的体会。”
“你为什么会怀疑他们私下关系不好?”
“你别管。告诉我你的想法就行了。”
叶芦芝无可奈何,翻了个身道:“祝临雕不喜欢看到别人分不清他们两个。赵之寅常年在外面替他奔走,偶尔有人将他误认为是祝临雕,那姓祝的就会闷闷不乐。我没见过他当面跟赵之寅有什么不和,但赵之寅在他面前,似乎总是有些气短。”
“怎么说?”
“就是将自己摆得很低,甚至比做弟子的还低。不知道的,还以为赵之寅有什么把柄落在了祝临雕手上呢。”
“你觉得会是什么把柄?”
叶芦芝合上眼,“只是我的猜测而已。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和赵之寅有过关系吗?”
“没有。”
“为什么?”
叶芦芝生气了,“我看不上他。”
“真的吗?我就不信你没勾引过他,还是说是他没胆?”
“你可能很难理解,但有些人是懂得自控的。”
纪尤尊意味深长地笑了几声,“有意思。”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又为什么要我留下来陪你?”
“我问你答就行了……如今只是想有个人服侍我养伤,没别的想法。”
“那你伤好之后,就会放我走吗?”
“看我心情。”
叶芦芝无可奈何,只好低声道:“答应我,不要伤害钟郎。”
“他要是不跟我纠缠,我还懒得理他呢。”
纪莫邀和温嫏嬛坐在隔壁的空房中,静静思考着下一步。
纪莫邀突然想起了什么,於是跟嫏嬛说:“焉知,他没有在看着我们了。你可以……”
嫏嬛也想起了自己早前的愿望,忍不住眼眶发红,低声啜泣道:“好辛苦……”
纪莫邀小心将她搂在怀中,安慰道:“哭吧……有我在。”
“可我爹娘都不在了……我现在是个孤儿了,不是吗?”
纪莫邀沈默了一阵,道:“终有一天,我们会杀了他。”
嫏嬛飞快地抹了抹眼泪,咬牙道:“我方才也在想,如果我在无名刃上涂了毒就好了,那样一刀也许就能致命。而你会想杀他,我也不觉得意外。但是丶但是……”她开始不住地摇头,“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变成跟他一样的人?罪人最大的罪孽,难道不就是逼善良的人变得跟他们一样不择手段丶灭绝人性吗?我会萌生毒杀的念头,本身不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吗?我要他死,万死!但我怕自己会在如愿之前丧失理智。”
纪莫邀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但这番话在他心里,确实有所共鸣。
“没事的,我们总有办法。”
嫏嬛在他怀中哭着点点头,又擡起眼道:“我们刚才怎么就没有阻止纪尤尊进屋呢?万一他伤了叶娘子……”
“因为我们……”纪莫邀发现自己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对啊,他们为什么就这么放任纪尤尊将自己和叶芦芝锁在屋里了?纪尤尊有伤在身,制止他应该不会是很困难的事吧?还是说,他们已经从心底里接受了纪尤尊无所不能的现实,就算不平之事发生在眼前,也没了挺身而出的念想?
嫏嬛含泪道:“我……我不要再做那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了。”
纪莫邀太熟悉这个角色,也已经厌倦了。
“焉知,不如我先把你藏到安全的地方,再……”
“不可以。”
纪莫邀不说话了。
“叶娘子对我们有恩,我不能弃她於不顾。何况,你能把我藏去哪里?到时两头够不着,不是更糟?”
“你安全了,我自然就能抽身回来保护她。”
嫏嬛摇头道:“可我在你身边才是最安全的。纪尤尊对我有杀心,却因为顾忌你的态度而不敢对我造次。你跟他相处有什么难处,有我旁观者清,解决起来也能事半功倍。如今我们三人正好相互制衡,一旦失衡,无论你我都更容易为他所害。一姐也嘱咐过我们,无论如何千万不能分头行动。相信我,只有我们两个都留在这里,才能保全所有人。”
纪莫邀最终艰难地点了头,“既然如此,不如先去找钟究图。”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