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忆前情 盼来朝(下)
信件一出,不日便有回信送到杜仙仪手中。三人得知故交儿女健在,果然全都异口同声地答应见面,以便亲手交还名册。
“请他们来惊雀山如何?还是去素装山好一些?”嫏嬛将笔悬在半空,不知给杜仙仪的回信该如何开头,“会不会太麻烦他们了?”
葶苈提议道:“毕竟是客人,还是对我们有恩的长辈,不如先在镇里找个体面的客店招待,再去迎接他们上山?上哪座山也可以让他们自己决定,反正两头都有人打点。”
嫏嬛连连点头,“说得没错,是我想得不够周到。我宁愿自己跑远点,也不想他们太操劳。”
葶苈见她絮絮叨叨没个消停,不禁笑道:“二姐你不要紧张。”
“我哪里紧张了?”这话说得气虚,嫏嬛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葶苈,你也应记得我们刚和一姐重遇时的心情。虽然很想见面,但是真见到时,心里一下子还是承受不了……我不知道怎么解释。”
葶苈似懂非懂地问:“现在也一样吗?”
嫏嬛艰难点头,“他们最后一次见到爹娘,是在出事之前。他们所认识的温言睿和林文茵,和我们记忆中的应是一样的。可当时的我们并不知道,他们已经在私下调查楚家灭门案。我也说不清楚自己在顾虑什么,就是有些害怕……未知之事吧。”
葶苈道:“可这是我们手上唯一的线索。你之前找姜芍问楚澄,不是什么也没问出来么?”
“是啊……”嫏嬛索性丢下笔,长吁一声,“纪莫邀提醒我的时候,我还真觉得看到了一线曙光,结果却是一无所获。可也难怪,楚澄离开登河山时,姜芍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就算曾经听说,又怎么可能会有深刻的记忆?而且姜骥也没提过他。”
“是吧……”葶苈凑到嫏嬛身侧,“可是好奇怪呀,楚澄服侍姜家多年,和姜骥应该是亲密无间的主仆。他离开后,姜骥怎么就绝口不提此人了呢?”
嫏嬛思索了一阵,道:“楚澄当初离开登河山,一定有原因,而姜骥则羞於提及这个原因……这和他被灭门,可能真有关联。”
“但愿几位叔伯能指点迷津。”葶苈说完,又转过身来,捏了捏嫏嬛的手臂,问:“二姐,你梦到过大师兄么?”
嫏嬛被突然这么一问,立刻别过脸去,支吾答道:“有……梦到几次。”随即报覆似地拍了一下葶苈的脑门,“别这么大声,他万一经过怎么办?”
葶苈“嗤嗤”地笑了一阵,又平静下来,将头枕在嫏嬛肩上,细声道:“能梦到喜欢的人,真好。”
嫏嬛轻揉他的头顶,“怎么又多愁善感起来了?”
“没什么,二姐。”葶苈抱着嫏嬛的手臂侧卧下来,“我已经很久没梦到小红了。有时甚至一整天没想她,也不会觉得不妥……”他怯怯地问:“这样正常吗?”
嫏嬛苦笑,“我不是你,没法告诉你什么才是正常。”
葶苈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握住嫏嬛的手,笑着问:“我这么大还粘着你,你烦不烦?”
“傻瓜,你是我弟弟,我怎么会烦?”
“如果我和大师兄同时掉到水里,你会救谁?”
嫏嬛放声大笑,“你大师兄会水,当然是救你了!”她说完一把将葶苈拉到怀里,“葶苈,无论发生什么事丶我们分别喜欢什么人,你都是我弟弟,我依然会保护你,明白吗?”
葶苈在姐姐怀中点点头,安心地合上了眼睛。
约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而姜芍在惊雀山也有半月有馀。最初担心的江湖追杀令并没有出现,登河山更像完全没了声气,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一样。纪莫邀不敢轻易买账,但既然未见波澜,便专注着安排嫏嬛姐弟与三位先生相见的事情。
其中动作最快的谷繁之,率先来到约定的旅店。他着人捎信去素装山后,便留在客房里呷几口小酒。
跑腿的刚出门,一个高挑的女子便步入酒馆。“敢问谷繁之先生可在此处?”她问道。
掌柜盯着跟前的女子:长发披肩,面如白玉,一条褐红色的纱巾从鼻梁一直垂到肩上,遮住了大部分的脸。即便如此,他还是能隐约看到面纱之下那副绝美的容颜。
“小娘子找谷先生何事?”送信的才刚离开,来者不可能是素装山的人。掌柜纵被女郎若隐若现的美貌迷得眼花,这点警觉还是有的。
女郎似乎窃窃笑了,“小女子在两条街外的软香居卖唱,谷先生是我们的熟客。得知先生下榻客店,妈妈便遣我夜里来侍奉他。”
掌柜不禁冷笑——好一个谷繁之,我还道是什么风高亮节的雅士,原来也是凡夫俗子。只是不能听这女人一面之词。
安全起见,他派跑堂的上楼,问谷繁之可有邀歌女相伴。片刻之后,跑堂的回来,言确有此事。
“谷先生自己都认了,店家还不信我么?”
说到这份上,掌柜的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这丶这还不是因为谷先生是贵客,我们得罪不起,这才万事谨慎,还望姑娘不要见怪。”被三眼魔蛟委以重任的恐惧,至今萦绕在掌柜的后脑。
女郎轻笑,“罢了,我不是惹不起的千金小姐,被人怠慢也不是稀奇事。不过,你们可别打搅了谷先生的雅兴。”
掌柜的连连点头,“不敢,不敢。”
女郎朝掌柜后脑勺上轻蔑地望了一眼,便随跑堂的上楼去了。
未几,谷繁之屋中便传来阵阵歌声。
次日,嫏嬛和葶苈从惊雀山出发,随行的还有纪莫邀,而高知命和杜仙仪则在半路和他们会合。
“昨晚睡得可好?”杜仙仪问两姐弟。
嫏嬛笑着摇头,“总是惦记着要见谷先生,几乎没合眼。”
“是啊。”葶苈附和道,“s但他们若能指点迷津,那多少晚没睡都值了。”
知命笑道:“师姐昨夜也无法入眠,我陪她下棋直至四更,才各自回房眯了一会。”
“谷繁之特地早一天来到城里,也不知是不是去找他在软香居的老相好。”纪莫邀猜测道。
杜仙仪道:“当年见过他几面,十有八九是这个缘故。”
一行人有说有笑地往镇上去。可没走多远,就见前方有一单骑,马上是一个身披藕裙,面掩薄纱的女子。
嫏嬛远远就认出那身着装,“天籁宫。”
杜仙仪一下警觉起来,“那是谁?”
话音刚落,来者便高声唤道:“杜姑娘,别来无恙啊。”
“商佐……”杜仙仪认出对方来,“商佐远道而来,怎么不事先知会一声?有失远迎,我在这里陪个不是!”
“无妨。”商佐逐渐靠近,她盈盈笑着,一双大眼睛却似藏有冰刀无数,“不请自来,是我失礼才对。此番不过是找故人叙叙旧罢了,不知阁下有无闲暇?”
杜仙仪面有不满,可又不便发作,“今日不巧,我要去见另一位贵客,不能招呼商佐。”她和知命交换了一个眼神,又道:“不如我着师弟高知命带商佐往素装山暂歇,待我晚些回来时,再与阁下秉烛长谈?”
商佐干脆地答道:“甚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二人远去后,杜仙仪才愤愤不平地骂道:“这是秋后算账来了。”
纪莫邀问:“她是来追究阴间四鬼的死吗?”
杜仙仪点头,“想也不会有其他事。我和孙迟行不明不白地被困在水牢里,吃尽苦头。天籁宫其他人我不敢断言,但商佐今日既然来了,就一定知道水牢的存在。竟然多年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义兄夫妇被关在里头时,她们也没个动静,也不知是不是跟那四兄弟狼狈为奸。如今好了,那四个败类被我们斩草除根,水牢如今是个空牢,她却突然冒出来要跟我‘叙旧’……”
嫏嬛不无忧虑地问:“她之前在摩云峰上吓得语无伦次,弱不禁风的。如今见了我们,却如此气定神闲,甚至说趾高气扬也不为过。其中定有蹊跷……她会不会知道父亲的去向?”
杜仙仪愁眉紧锁,“难说。但我已不受水牢囚禁,她只身一人,在我们眼皮底下应该弄不出什么花样来。”她见嫏嬛和葶苈神色凝重,又安慰道:“别怕,我们快去见谷先生吧!”
四人又行了一阵,来到谷繁之留宿的酒楼。
杜仙仪率先下马,带嫏嬛姐弟先行进入,纪莫邀则跟在最后。众人来到掌柜桌前,说是约了谷繁之先生见面。
掌柜的连连点头,却不忘叮嘱道:“昨夜,谷先生请了个软香居的歌女在房中玩耍,彻夜都能听到歌乐之声。那女郎天快亮才走,谷先生怕是现在还睡着呢。”
“无妨,都是意料之中。”纪莫邀朝他摆摆手,“谁叫这人是个登徒子呢?”
“父亲会和他成为生死之交,也是奇事。”葶苈嘀咕道。
嫏嬛立刻提醒他:“别乱讲话。谷繁之虽然好色,可也是出了名的一言九鼎丶有情有义。父亲交托过他的事,他一定会做到。我们只管问正事就好,至於他私下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要不是作奸犯科,都轮不到我们多嘴。”
“对了,”杜仙仪在上楼之前又回头问那掌柜,“谷繁之可有亲口承认歌女是他请来的?”
掌柜点点头,指着那跑堂的道:“呐,我们还上楼去问过谷先生。那时谷先生是怎么说的?”
跑堂的年轻人回头应道:“我问谷先生,可是请了个软香居的姑娘来,他就跟我说:‘既然来了,就快请上房来。’没骗你。”
掌柜朝杜仙仪摊开手。
杜仙仪点点头,随其馀三人上楼去了。
来到谷繁之房前,确实听不到屋内有任何声响。
“还真能睡……”葶苈失笑。
杜仙仪上前敲一下门,“谷先生,在下靛衣门杜仙仪,我们多年前在宴会上见过。”
屋里没有动静。
纪莫邀也敲门道:“谷先生,我是无度门纪莫邀。温先生的子女都到了,劳烦开门。”
嫏嬛又问:“谷先生是在这间房里吗?”
“掌柜的没理由要骗我们。”纪莫邀靠到门上,又敲了两下,“谷先生?”
没有回应。
纪莫邀惊觉不妙,一脚将门踹开——果然如他所料,屋内只剩下谷繁之冰冷的尸体。
“谷先生!”葶苈惊叫道,“快丶快来人——”
“不必了。”杜仙仪随纪莫邀进屋,望着谷繁之侧卧在地的躯体,“他已经死了。”
纪莫邀凑上前细看,低声道:“身上还有酒气,想必是醉酒时被生生绞死。”他拾起谷繁之枕边的一段麻绳,“这就是凶器。”
嫏嬛面如土色地上前,问:“如果是被生生绞死,怎么没人听到他的挣扎之声?”
杜仙仪举起桌上的空酒壶,道:“也许凶手在酒里下了药,让他昏昏沈沈吧。但就算没下药,要无声无息地勒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并非难事。”
“是丶是那个歌女下的手吗?她会是谁?”葶苈无力地靠在门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第一个来到的谷先生就被害了,该如何是好?”他话音刚落,就发现自己被另外三人注视着——糟,是不是说错话了。
“三公子真没出息,这么轻易就投降了。”纪莫邀冷笑,“首先,我们要看看她究竟是不是软香居的人。这个好查,而且我可以断言——她肯定不是。”
嫏嬛想点头,可立刻又有了疑问,“但如果不是,谷先生又为什么会立刻答应见她呢?常人难道不会觉得可疑吗?”
杜仙仪道:“谷繁之是软香居的常客,也许对方正是利用了这一点,令他失去戒心。他不是说‘既然来了’这样的话吗?也就是说,他从来就没有叫歌女前来,但既然来了,就没有拒绝。”
“我们的对手消息很是灵通啊。”纪莫邀趴在谷繁之遗体边,像狗一样仔细地闻他的衣服和头发,“这个女人知道谷繁之昨天到达,更知道他生性好色,因而能轻易取他性命。”他随后爬起身,跟其馀人道:“你们快找他的行装里有没有名册和相关的书信,我先下去问问那个女子的长相。”
“她高高瘦瘦,大半个脸都被纱巾遮住,似乎化了浓妆……那双眼熠熠有光,深邃似海,极为美艳。不过是个生面孔,店里没人认得出她。”
纪莫邀听那掌柜的说完,手指不耐烦地在柜台上敲了几下,又问:“那个女子是何时离开的?”
不多时,嫏嬛下楼来了。
“有发现吗?”纪莫邀问。
她黯然摇头,“连件带字的东西都找不到,全被抢走了。”
纪莫邀淡然道:“这里离我们跟商佐见面的位置不远。”
嫏嬛眨了眨眼,低声问:“你怀疑凶手是商佐?”
“她绝对有足够的时间,而且外貌也大致吻合。”
“可她怎么会知道谷繁之在这里?而且既然杀了他,为什么又要刻意和我们碰面?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纪莫邀细想一阵,道:“既然我们找不到谷繁之答应带来的名册,就意味着这是凶手的杀机,也就是说,持有名册的另外二位先生也同样危险。试想,你父母在水牢受苦多时,也许一早知道天籁宫参与其中。商佐怕丑事败露,才会先一步将那些能帮你们挖掘真相的人杀死……”他的声音弱了下来,“虽说目的很合理,但你刚刚的问题还是无法解答——她怎么可能会知道谷繁之与我们通信?这个过程中,哪一个环节暴露了?我实在想不通。”
遇敌不遇友,见死不见生,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