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无辜殒 有罪问(上)
“下一个来的人是谁?”杜仙仪问。
“封锦山。”纪莫邀答道,“他今天晚些时候就会到达——不,还是不要冒这个险了。师姐,不如我让声杀天王捎信给知命,让他提早在路上截住封先生,然后直接护送去素装山,以免节外生枝。”
杜仙仪点头,可立刻又道:“知命不认得封先生,还是先跟我们会合再说吧。”
“我在信里照写便是。”纪莫邀找来纸笔,迅速修书一封,让声杀天王带去了素装山,“我们也不要耽误时间,快些赶路。这次是我们疏忽了……”
“别这样说。”嫏嬛低声安慰,“谁都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
葶苈又问:“等封先生来时,我们时刻派人守在他身边,不让任何陌生人靠近,就没问题了吧?”他转头向纪莫邀和嫏嬛寻求肯定。
纪莫邀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最后一遍检查了房间内部。“只可惜输了首战……但有谁会了解我们此次会面?不需要截获信件就能抓准时机将谷先生灭口的,恐怕只有s我们之中的人了。”
嫏嬛合上双眼,“你觉得我们之中有内鬼吗?”
“只是一个假设而已。”纪莫邀面色阴沈地离开房间。
“但愿不要是真的才好……”杜仙仪若有所思地望着嫏嬛,“我可不愿意抱着这种伤心的想法入眠。”
“你以为我愿意吗?”纪莫邀反问。
没人再出声。
高知命刚安顿好商佐,声杀天王便将信送到。他不敢怠慢,嘱咐诸位同门好生看守商佐,自己便与欧阳晟一同下山与其馀人会合。
大约半个时辰后,一众人等齐齐奔向封锦山到来的必经之路。
“照你这么说,”高知命道,“商佐嫌疑很大。”
纪莫邀不置可否,“她出现得太过高调,无论是时间还是动机都过於巧合,反而让我觉得不可信。”
高知命笑笑,“别怕,她现在哪里也去不了。”
“如果封先生活着,那可能是因为她被你们控制而无法下手;如果封先生死了,那她就能洗脱嫌疑。但假如她此行目的就是杀人灭口,为何要特地暴露在我们面前?”纪莫邀压低声音,“无论怎么解释都不通。”
高知命道:“这个可以再议,如今还是保全封先生要紧。”
一行人沿着大路一直冲,途中人来人往,也没少问询,可依然未见封锦山。他们不敢松懈,一直追到午后时分,终於在前方见一架孤零零的马车停在路旁。
杜仙仪在最前方勒马,“这说不定就是封先生的车驾。”
纪莫邀忙上前唤道:“我等是素装山靛衣门与惊雀山无度门的弟子,特来迎接先生。”
车内没有回应。
高知命惊觉不妙,立刻与欧阳晟冲到马车前,掀开帘幕一看——里面的人头骨碎裂,血肉模糊,已不成人样。
“知命哥,怎么了?”葶苈刚下马要上前察看,就被欧阳晟横腰抱起,拖到一边。
“别看!”高知命喝止道,“我们来晚了。”
嫏嬛捂住嘴,上身不住地颤抖。
杜仙仪上前一看,神色凝重地说:“确实是封锦山。”
知命又问:“师姐可看得真切?”
杜仙仪长叹一声,“封锦山衣着朴素,若就在路上擦身而过,就是个务农的普通百姓。但寻常的农夫,哪里有这等体面的车驾?又怎么会随行带着如此丰厚的藏书?封锦山嘴上说喜欢简朴的生活,可还是改不了书香门第贵公子的娇惯。义兄曾为此笑话过他,因此记得。”她说完转过头来,见纪莫邀立在路边,盯着地上不动,“怎么了?”
纪莫邀指着地上的脚印,答道:“看来凶手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行踪。在光天化日下杀人,还能昂首阔步扬长而去……”他扭过头来望着杜仙仪,“师姐觉得会是谁?”
杜仙仪定睛一看,当场面如土色,“孙迟行。”
纪莫邀冷笑,“脚的大小丶杀人的手法丶与水牢的干系……都指向孙迟行。”
嫏嬛问:“自从姑姑从水牢脱出生天之后,我们就再没听过孙迟行的消息,如今怎么会突然来阻挠我们?”
“凶手如果多於一人,商佐就无法洗脱嫌疑了。”高知命道,“她可以杀了谷繁之,然后再让孙迟行来杀封先生。这样即便她被我们盯着,孙迟行也依然可以独自行事。”
“师姐在水牢时,可见过商佐和孙迟行来往?”纪莫邀问。
杜仙仪摇头,“孙迟行住在水牢里,我则住在水牢后方的林子里,又有阴家四兄弟看管,平日很少见面。商佐是天籁宫的人,我也是离开之后,才知道她是水牢的知情者,就甭谈有否见过他们来往了。”
嫏嬛道:“商佐大可与阴家四兄弟合谋勾结孙迟行,与他熟络,再指使他来做这事……只是不知孙迟行为什么会对她言听计从。”
一直未出声的葶苈小声猜测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孙迟行就算神志不清,对着商佐那样的美人恐怕也会气短吧。”
纪莫邀轻叹,“封锦山带来的名册也不翼而飞……商佐如今在素装山,已经做不了什么,可还有个外逃的孙迟行。”他迟疑了一会,转过头去,“师姐,你怎么看?”
杜仙仪忧心忡忡地望着嫏嬛和葶苈,道:“让知命和阿晟留下善后。我们直奔陈南笙来的路上,务必要在半路截住他。他好喝酒,沿途一定多有停留,我们要尽快,不要被孙迟行抢先了。”
众人立即分头行事。
一日内死了两人,嫏嬛和葶苈此刻都面色苍白,神色凝重,在马上一言不发。
杜仙仪紧紧跟在二人身侧,安慰道:“如今遇上对头,说明名册确实有不可告人之处,至少我们不是在白忙活。”
嫏嬛不住地摇头,“如果当初我们直接请他们上山,也许就不用这番周折,二位先生也不会无端丧命了……”
“敌在暗,我在明,这种事又哪能预测?莫要自责,当今之计,还是尽快找到陈南笙要紧。”
一行人向南走,一路问过不少酒肆客店,直到黄昏才在城郊的一间酒馆里,打听到陈南笙的行踪。
“陈公说天色已晚,今天就不赶路了,这才下榻小店。”店主答道,“不过你们来得不是时候,他适才喝了不少,此刻大概已经烂醉睡去。”
“不怕,就算睡成一滩烂泥,我们只要将他送去别处安歇便是。”纪莫邀掏出一串铜钱,丢到店主跟前,“帮我们通报一声。”
店主见他们神色迫切,便不为难,立刻遣人去试着叫醒陈南笙。
那人不时便从房里出来,说陈公已起身,只是神志还不甚清醒。
“无妨,”纪莫邀笑道,“往马上一扔,一路送回惊雀山,夜风就能解酒。”
葶苈心急,道:“我去看看要不要扶他一把。”
纪莫邀紧紧跟上,“你别一个人去。”
两人推开半掩的门,见那陈南笙果然坐在卧榻上,呢喃着什么。
“陈公,晚生温葶苈,温言睿便是家父。”
陈南笙两眼一亮,细声吐出一句:“温公的儿女可都安好?”
“我和二位姐姐都很好。我二姐也在外面等着见陈公一面呢。”
“啊。”陈南笙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红通通的脑门,“若是温公千金在此,我也不能失礼。容我打点一下,才敢见温小姐。”
纪莫邀见他坐都坐不稳,又道:“陈公若要帮忙,开口便是。”
“不丶不……被你们看到我醉醺醺的样子,已经很丢人了。若还在人前赤身露体,岂不是污了眼睛?我虽是一介书生,没有上天下海的本事,但友人夙愿,即使万死也要助上一臂之力……换一身见得人的衣裳,不过是举手之劳。”他憨笑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勾起窗边的行囊,道:“还请二位回避一下,容我更衣……”
纪莫邀和葶苈见他虽然酒醉,但谈吐仍算清晰,便不勉强,重新合门。
杜仙仪上前问:“如何?”
“在里面换衣服呢。”葶苈道。适才寥寥数语,已让他对相识不过片刻的陈南笙肃然起敬——父亲有如此挚友,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四个人在门外翘首以待,陈南笙却似乎慢条斯理。
过了一阵,葶苈又问:“陈公在里头一切可好?”
“莫急……”里面传来对方懒洋洋的声音,“稍微喝多了一些,动作略慢。”
葶苈还没想好要怎么回话,又听得他说——
“温公与我是多年老友,但我们的文采可差远了。温公的文章,那叫一个气势磅礴丶畅快淋漓。与此相比,我的拙笔只能用来发些不痛不痒的牢骚。温公不嫌弃我这种才智浅薄的家夥,才是大家之风。我们都不爱出门,也许正因有如此共鸣,感情才会这么好。令尊最后一封给我的信里,还开玩笑说自己笔尖去过的地方,比两脚要多得多了,他可是像登——”
屋里突然传来“扑通”一声闷响。
纪莫邀心头一惊,忙唤道:“陈公?”
屋内竟没了声响。
杜仙仪即刻撞开房门,却万万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陈南笙满头鲜血地倒在窗边,染血的窗框在他顶上晃动。
“陈公!”杜仙仪冲到陈南笙身边,将他扶起,“来人啊!”
可陈南笙已经奄奄一息,只是拼尽最后的气力攥住杜仙仪的衣领,吐出两个字:“白……脸……”随即断气。
如噩梦般的惨剧竟直接在面前上演,所有人都惊呆了。
“我丶我们只是在咫尺之外……”葶苈低声道。
嫏嬛失声痛哭。
纪莫邀走到依然扶着陈南笙遗体的杜仙仪身边,问:“他说什么了?”
杜仙仪闭上眼,忍痛道:“白脸。”
纪莫邀立刻跳出窗户,试图追逐突如其来的暴徒,却被杜仙仪叫住——
“你不要去追。月黑风高,这四周林木茂密,夜行的野兽最危险,何况孙迟行疾走如风,你又怎么追得上?你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如何跟师叔交待?况s且……”她低头望着陈南笙血淋淋的面容,“就算抓到他,也没有意义了。”
纪莫邀只好退回来,低叹道:“望庭不会喜欢这个消息。但能在猎物发出惨叫之前就以蛮力挫碎其最后一丝气息的人,除了白面蚩尤孙迟行,恐怕再无他人。”
“我真是太天真了,”杜仙仪含泪道,“你说得没错,这真是一封充满讽刺意味的挑战书,赤裸裸地在嘲笑我们……”
杜仙仪拖着沈重的步伐回到素装山,告知了一切。
“竟然又是孙迟行……”高知命愁眉紧锁,“你们离开水牢后,就没再见过他了吧?”
杜仙仪摇头,“没有,我们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就在这时,听闻杜仙仪回山的安玉唯也赶到,“师姐,听说你们找来的人都被杀了?”
杜仙仪点头。
安玉唯忙上前安抚,“师姐,这不是你的错。孙迟行那个疯子,根本没人制得住!”
“我知道,可是……”杜仙仪轻拭眼角,“早在水牢里,他就已经神志不清,任人摆布,做牢狱的看门狗。如今突然出现在这里杀人,只怕又是被人蛊惑。我是替他担忧啊……”
“师姐在水牢里时,他待你如何?”高知命问。
“不冷不热。他虽疯疯癫癫的,但好歹与我相识多年,有些同门之情,还不至於对我不利。我们很少见面,就算远远见到,也没机会说话——但我和他有什么话好说的?他真的是一个……可怕又可怜的人。”
高知命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杜仙仪问:“商佐如何?”
“她此行是来与师姐说话的,对我们一直三缄其口。已经安排她在客房住下,明晨师姐再好好问问她吧。”
杜仙仪点头应允。“大家都累了,有事明日再议。”
众人离开,留下杜仙仪和安玉唯。
“师姐,”安玉唯见四顾无人,立刻捧起杜仙仪冰冷的手,柔声问,“我们也回去好吗?”
可杜仙仪却有些迟疑,“小安,我好担心……”
“师姐,莫慌。”安玉唯展开双臂,将杜仙仪搂在怀里,“不管发生什么事,小安都会在身边保护师姐。”
“小安……”杜仙仪掩面叹道,“你根本不知道我们的处境……”
“我不需要知道。”
杜仙仪皱眉,不解地望着他。
“师姐,我在你身边,从来就不是为了化解别人的恩怨情仇。”安玉唯抚过杜仙仪面上的泪痕,“小安生於世上,只是为了你而已——师姐要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莫说你要我取人性命了,就算你要我死,我也会欣然应允。我安玉唯此生没有其他目的,只是为了师姐而活而已。我不在乎你为任何目的做任何事,我只听从你的差遣;不问缘由,只做你的武器……师姐,小安不过是一个追随你的痴心人,请容我不顾一切地为你马首是瞻……好吗?”
“小安你这个傻瓜……”杜仙仪苦笑着捧起安玉唯俊美的面容,在他嘴唇上按下一个温柔的吻,“你说得没错,有小安你这解语花在我身边,我又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安玉唯笑了。他的双颊泛起红晕,仍是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师姐就是我的女嬃,我心中永远的太阳。”
次日,商佐惴惴不安地坐在莲池中央的石亭里,对着面无表情的杜仙仪与恣意倚在柱子上的安玉唯。
“听说你们昨日死了三个人,不知是什么惨事?”她细声问道。
“别担心,我们会好好看着你的。”杜仙仪冷笑。
“别说大话了!”商佐突然跳了起来,近乎失控地叫道,“你以为我没听说吗?杀人的可是孙迟行啊!他可是水牢战无不胜的看门恶犬,你们夹一块都打不过他,谈何保护我?”
杜仙仪故作恍然地答道:“也对,水牢就藏在奇韵峰内,天籁宫纵然说对水牢毫不知情,想必对孙迟行的蛮力也略知一二。何况之前杀害宫佐和羽佐的凶手还悬而未决,商佐应该也承受着莫大的压力吧。”
商佐一听,狼狈地跌回座位上,颤抖着问道:“你们难道有办法对付孙迟行吗?说不定下一个被杀的人就是我,你们又怎会有半点头绪?”
“冷静,”杜仙仪安慰道,“我们这里这么多人,不会有事的。”
“已经死三个人了,你要我怎么冷静?”
安玉唯轻松地答道:“放心,我们不会让孙迟行踏足靛衣门,半步也不会。”
“你怎么能保证?你连他一根手指头都拧不过。”
杜仙仪忙喝止二人,“小安,你怎么跟贵客斗起嘴来了呢?”她朝少年挥一挥手,“你先回去,让我与商佐好好说话。”
安玉唯嘟起嘴,不情愿地离开了石亭。
(本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