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说过，跟后世某个时间段的印度非常类似的是，在七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中期这段时间里，华夏并不缺拿到订单的机会，但无奈太多企业不争气，自己无法满足海外那些订单的标准和要求罢了，甚至因为良品率上不去的原因，一度出现了“接的越多，亏的越多”的奇观。
这里面有着相当多的复杂因素，既有主观层面的原因，也有客观层面的原因。
前者不去讨论它，单说后者。
90年代初期，华夏曾经对1700加国有企业进行过一次范围不算小的普查。
调查结果显示，这1700家企业的设备老化率达到35%。
其中重点企业的关键设备达到和接近国际先进水平的只有20%，国内先进水平的占22%，接近60%的设备属于国内一般水平和落后水平；
夸张的是，很多企业自投产之日起便没有进行过任何改进，这使得随着民众视野的逐渐拓宽，他们生产出来的东西只能是一堆还没出厂就已经被时代和市场抛弃的垃圾。
但更要命的是……
通过调查才发现，这些企业的平均折旧率只有3.7%左右，大中型企业一般为5%，高的可达6%-7%，低的不到2%；与当时西方国家平均10年左右更新一次技术的周期相差甚远。
这导致了企业缺乏搞技术研发的必要意愿和条件——比如类似鞍钢这种全国最大的钢铁企业，1991年留利仅仅800多万元，占实现利税的0.34%，根本就不具备实施技术研发的能力。
众所周知，进入九十年代后，全世界迎来了又一次的科技大爆发，各国纷纷实行科教兴国战略不说，许多工业产业也迎来了一波全球范围内的跃迁。
面对着这种清晰无比的大趋势，要是再这么原地踏步下去，那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所以问题来了，既然大量的企业没有这个意愿和条件去做研发，可又必须努力跟上全球科技的发展步伐，怎么办？
于是在经历了八十年代挥刀玩了一波技工贸之后，意识到这样不行的国家结合当下的实情，想了很多办法，其中比较广为人知的有两种：
1、努力创汇，并用这些在当下宝贵无比的外汇，引进国外的先进设备和技术，尤其是性价比更高的二手设备和在国外已经相对落伍的技术，让企业通过设备的升级带动产品的升级，先让这些企业活下来再说。
2、既然大量的企业没有这个内部驱动力去搞研发，那国家直接把这一块的工作揽过来，成立一些科技公司，通过拨付专项资金的方式，把这活先干了再说。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两种方式有着太多的漏洞可以钻，但没办法，华夏当时面临着太多的问题，受限于一些现实情况，只能先这么凑合着。
当然，凑合归凑合，正常情况下，衣裘里的虱子只要不蹦出来，为了形象，也没有人会专门去捏；
但如果有人铁了心要想捏爆几个听听声响，那就是两码事了……
……………………
4月7日，春光明媚，正是潍坊人民放风筝的好时机。
过去一年里在全国范围内很是出了一番风头的诸城，却忽然迎来了省里的督导组，然后四不两直地直接杀向了一众企业。
鑫源材料科技有限公司。
督导组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看着手里面的科研项目介绍资料。
“改性碳复合负极材料……王海元同志，这是贵公司上报获批的科研项目吧？”
工作人员扫了扫眼前这几间稍显空荡，风格跟医院手术室很有些类似的实验室，扭头看着身旁那位眼神略显局促的总经理。
被称作王海元的男人闻言，连忙点头哈腰地陪着笑：“领导，是的，改性碳复合负极材料是我们公司上报的科研项目，也是推动红星电池厂和第二电子元件厂合并重组的重要创新技术之一。”
说着，男人殷勤地透过玻璃指了指实验室里正在不知道忙些什么的工作人员：“改性碳复合负极材料的效能原理不难理解，难就难在制备工艺上；”
“我们现在正在攻克的工艺难题主要有两个：”
“第一，就是用粒子注入法将纳米硅植入碳纤维表层中，然后碳化，得到硅碳前驱体复合体；”
“第二，就是在硅碳前驱体复合材料表面包覆硅晶粉与硅烷偶联剂、粘结剂、添加剂混合溶喷雾干燥制备出包覆纳米硅材质的混合材料。”
见到督导组的工作人员只是在那静静地听着，男人似乎放松了很多，脸上也带上了一丝笑容：“目前，随着休闲娱乐、汽车行业和通讯行业的蓬勃发展，电池、电板，尤其是小型高能电池迎来了一个巨大的发展空间；”
“可哪怕是当今全球市场上最先进的锂离子负极材料，也依旧存在着使用寿命短、充电时间长、成本高的缺点，是制约动力电池和无源用电设备发展的最大阻碍；”
“改性碳复合负极材料的开发，对解决锂离子电池上述着重要意义和作用;应用于动力电池和无源用电设备上后，将对其产品的性能产生质的飞跃；”
“一旦相关制备工艺得到了突破，那么红星电池厂和第二电子元件厂就能重组为一个富有国际竞争力的新集团，为本地的经济建设和就业问题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开始滔滔不绝地上价值观，督导组的工作人员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省里对于贵公司的改性碳复合负极材料研究非常重视，光是去年一年的科研经费就划拨了七百万元。”
微微顿了顿，督导组的工作人员平静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七百万元的专项科研经费，哪怕是放眼全国，也是极为罕见的了。”
“所以，我希望能深入了解一下该项目的科研进度……这样吧，麻烦王海元同志，把过去一年以来，改性碳复合负极材料项目的完整实验日志拿给我看一下。”
说到“完整”时，督导组的工作人员咬的稍稍重了一些。
实验日志？
听到这四个字，男人的瞳孔微微缩了缩，但立马堆起了笑脸：“要不，劳请领导们移一下步，我们去产品陈列室参观一下？”
“那里有我们前期制备出来的几套过渡型样品，我给领导们演示一下，一边演示一边汇报研究进度……这样更直观一些。”
督导组的工作人员停下脚步，看了看实验室里那几个手脚都略显生疏的白大褂，眼里露出一丝讥讽，却是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们直接看实验日志吧，督导组有随行的专家，直接看实验日子更严谨客观一些。”
说到这，督导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看向男人的眼神里带上了一丝警告：“王海元同志，记住……要完整的实验日志！”
见到这双眼睛里毫不遮掩的冷冽，男人哪里还不知道事情大条了？
一想到将实验日志交给随行专家过目的后果，他整张脸唰地一下白了起来……
………………
同样是诸城。
秋实生物有限公司。
“我们公司目前正在富勒烯在医药及健康领域的应用研究及产业化方面科研难题。”
一个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知识分子的男人并不知道今天会遭遇什么，依旧一脸自信地对着另一组督导组工作人员侃侃而谈：“诸位领导，富勒烯(fullerene)是由碳元素组成的以球状或类椭圆状结构存在的一类物质，它与和石墨同为碳的同素异形体，是科学家们在研究宇宙星云时发现的新物质。”
“富勒烯材其独特的物理和化学性质，在电池、超导、磁性、光学、催化材料及生物医疗等方面出了优异的性能;”
“富勒烯材料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包括富勒烯C60、C70、C76等，富勒烯材料还可以作为母核在碳笼外进行修饰，链接上其它基团……比如基团。”
“氨基基团、羧基基团，氨基酸基团，脂肪酸链等。”
“过去两年来，我公司的科研团队对富勒烯原料制备、纯化、衍生化及衍生物的纯化进行了深入的研究，揭示了富勒烯相关材料安全性的关键所在。”
“同时针对不同的富勒烯材料进行了细致的药效研究，发现，富勒烯类材治疗阿尔兹海默症、帕金森病、癌症、癌症放化疗辅助治疗、血管斑块、脂肪肝等……富勒烯材料是对称性极强的纯碳笼形结构，可以长效淬灭过剩自由基，但自身不发生减。”
“本项目是我公司与帝都福康生物技术有限公司联合开展和申报的科研项目，旨在借鉴《柳叶刀》上发布的论文和科研思路，追赶国外先进科研成果，对富勒烯在医药及健康领域的应用进行进一步研究并将产业落地，在诸城地区建设富勒烯生物医药及健康领域开发的小试平台、中台，并对其研发成果实施产业化。”
督导组的工作人员很有耐心地听完了眼前这位据说是国外留学回来的高材生的一通忽悠，等到对方用一种带着知识分子特有的矜持邀请自己去样品室参观时，工作人员跟他的同事一样，微笑着看着眼前的青年高材生：“杜冰同志，麻烦把贵公司过去两年来，该项目完整的实验日志拿出来给我们随行专家过目一下。”
某位从阿美莉卡留学回来的有为青年闻言，眼角顿时跳了起来……
………………
4月8日，菏泽。
暖捷新型建材科技公司，节能塑铝复合型散热器(pe-rt)产业化应用的科研项目被调查，涉及专项经费170万元。
通锐新材料有限公司，年产10万平方米铝单板新材料生产加工工艺改进研究项目被调查，涉及专项经费610万元；
………………
4月9日，泉城。
绿田农业生物科技公司，高浓度竹胺国产化替代、低毒菊酯、黄腐酸磷酸二氢钾复合肥工艺，三个研究项目被调查，涉及专项经费215万。
星河工业科技有限公司，丁辛醇、双酚A、甲基丙烯酸甲酯、丙酮，四个在研项目被调查，涉及专项经费610万。
……………………
短短的一个多星期，齐鲁境内共有41家各式各样的科技公司被调查，涉及在研项目超过70个。
虽然后续的审计工作还没结束，但有脑子的都看得出来，这些企业骗取科研经费基本上是没跑了。
虽然这些科研经费里，大部分是来自国企和地方主管单位，属于国家专项经费的占比只有20%左右，但正是因为如此，这件事情反倒是不可名状了起来。
然而更令人意味深长的是，随着齐鲁这边开始动手，其余一些地区竟然也开始跟风了起来。
商丘、濮阳、铜仁、贵阳、衡水，都纷纷派出了督察组调查当地企业骗取科研经费、尤其是产业科研经费的问题，
甚至就连远在千里之外的青海，也查出了一家就优质牧草改良进行研究的企业，以及一家就诺赛杜蒙羊育种研究的企业。
这次的波浪在社会层面不为人所知，但在系统内部却掀起了轩然大波。
虽然最终的涉及金额还没统计出来，但总数高达241项的空壳项目，用屁股想想就知道，总金额是一个令人肉疼无比的数字。
当然，组织上肉疼，有人却比组织上还要肉疼。
………………
“杨默！我需要一个解释！！”
电话里传来一个阴冷无比的声音，要不是如今的杨默早已不是任人拿捏的柿子，韦红军早就咆哮起来了。
杨默夹着话筒，一边一目十行地批阅文件，一边很淡漠地应付着：“解释什么？韦先生，我需要向你解释什么？”
电话那头的韦红军差点没气炸肺：“杨默，你装什么傻！？一口气查了我那么多公司，你在发什么疯！？”
“你知不知道……”
不等他说完，杨默就不耐烦地打断：“韦先生，大华公司是企业，不是行政单位，也无权查处其它单位……你找错人了！”
他当然知道那些科技公司是韦红军的口器，也当然知道这些科技公司只不过是韦家的小口器罢了，但一口气砍断了那么多小口器，对于这两年不断捣鼓着各种作妖动作的韦家，影响却是非常不小。
听到杨默不肯承认，韦红军愤怒了起来：“姓杨的，少在那装疯卖傻，不是你在后面捣鬼，高庆峰他们吃多了撑的才在会上联合那么多人表决去查那些公司啊！”
“还有铜仁、衡水、濮阳那些城市，要么就是你业务辐射范围内的城市，要么就是跟你关系蜜里调油的城市，别的地方不查，就这些地方查我手下的那些科技公司，你当我傻啊！”
杨默呵呵一笑：“这才对了嘛，你说我说服高常他们查处科技公司骗取资金，这个我认；但说我直接查你手下人的那些公司，这我可就不认了……说话要讲究一个客观事实嘛！”
听到杨默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愤怒到了极点的韦红军反而冷静下来：“杨默，我俩无冤无仇的，就算是上次我想要入股华东的超大型商品批发市场，可那最后不也被高庆峰截胡了么，事后我也没计较……可你忽然这么出手整我，到底为了什么？”
说到这，韦红军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温和起来：“杨默，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杨默冷笑了一下：“误会？”
“呵，你说误会就误会吧。”
“我杨某人是个很小气的人，既然你做得了初一，那就别怪我做十五了！”
“总之一句话，既然你当初敢对大华公司使阴招，那就应该做好了被报复的准备才对！”
电话那头的韦红军一愣：“我对大华公司下手？这却是从何说起？”
杨默淡淡地呵了一声：“都对我的总助下绊子了，还在那装傻充愣？韦先生……我对你很失望啊！”
韦红军有些傻眼：“总助？你是说……卓部长？”
一下子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的他赶紧解释道：“天地良心，杨总，我跟你无冤无仇的，怎么可能对卓部长下手呢？”
杨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是无冤无仇，但问题是有利益牵扯……你们韦家在华东那边的动作那么多，既然不是朋友，那想要多吃块肉也是很正常的想法吧？”
都不是什么没有花花肠子的耿直之辈，因此面对着这番推理，韦红军竟然想要反驳都反驳不了，当下大声喊起冤来：“杨总，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对卓部长下过手啊。实在不行我对天发个誓总成了吧？”
说完，韦红军的声音低伏了起来：“杨总，你看我都发誓了，要不，你先给高常他们打个招呼，先把手头上的审计工作放缓一下进度？”
杨默嗤笑一声：“韦先生，大家都成年人了，发誓这种小孩子把戏就免了吧。”
“不过如果你真信这些的话，我劝你还是不要乱发誓才好……或许你没有亲口说过要整卓部长，但你手下的歪瓜裂枣那么多，万一有人误会你的意思了呢？”
话里话外，还是压根底就不信这货。
没办法，华东灾区重建这一块的蛋糕实在是太大了，而且这里面的好处远远不止于那些基建恢复项目那么一点，偏偏很多动作是需要拿到足够的主动权后才能展开的，因此除了韦家，他实在是想不出还有谁有这个动机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来让大华公司进入半停摆状态。
见到杨默这么难说话，甚至连自己都放低姿态了，却还是不给自己面子，韦红军胸口猛烈起伏了几下，声音也一下子阴沉了起来：“杨默，我都说了不是我，你还要怎的？”
杨默语气淡淡的：“大家都是成年人，就不要说些小孩子家家的幼稚话了，既然你说不是你，那好……拿出证据来自证一下！”
自证？
这种事你tmd让我怎么自证？
况且……
杨默刚才说的也不是不可能。
自己就华东的那票子事上可没少吐槽姓杨的，万一是手底下那些没有眼力劲的傻叉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自作主张呢？
想到这，韦红军恼羞成怒了起来：“姓杨的，不要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是谁，你还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了是吧？你信不信……”
话还没说完，就被杨默打断：“是是是，我知道你们韦家手眼通天，我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单位二把手而已，真要整我，肯定是有办法的。”
说到这里，杨默嘴角却浮现出一抹危险的幅度：“不过，你确定你还有时间想着怎么整我么？”
韦红军一愣，心中涌起一股不好的感觉：“什么意思？”
杨默刷刷刷地在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将钢笔扭上，语气里带着一种令人咬牙切齿的慵懒：“我这人呢，胆子小，连踩只蚂蚁都恨不得用上浑身的力气，生怕它没死透，然后晚上爬上床来咬我报复。”
招了招手，示意已经在门口等了半天的王馨进来，这才笑眯眯地摸了一根烟出来：“所以……也许好戏只是刚刚开幕而已也说不定哦！”
这只是一个开始？
不知为何，韦红军背上的寒毛一下子竖了起来，
正打算好好问个清楚，却听到话筒里传来嘟嘟的杂音，竟然是杨默把电话直接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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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本文的那些科研创新项目是瞎写的，不要当真，大部分都是后世的项目，没法子，一下子找不到相关的资料，只能瞎编一通。不过当时这种类似的破事的确很多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