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千来世 作品

第649章 暗涌

图什么?

其实有些时候杨默自己也有些迷茫。

随着职务和影响力的不断提升,随着逐渐步近灵山,最初的梦想竟然也隐约有些模糊起来。

很多事情之所以一直咬着牙坚持做,无非是基于心底某种朦胧的执念罢了。

这种执念来源于一个两辈子年岁加起来可以进土的腐朽灵魂在彻底冷寂前的不甘;

也来源于这一世某些无足轻重的因果在不经意缠绕时产生的悸动。

此情无关风与月,

连杨默自己都说不清,就更别提卓玛丽了。

所以,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

5月4日,包含了一个周末休息日的劳动节小长假刚刚结束,杨默就向东营指挥部提交了一份关于推动大华公司集团化改革的申请。

只不过有些令人意外的是,素来无有不应的指挥部,这次却驳回了杨默的申请,而且驳回的速度异常之快,直接第二天就给出了回复:不予批准。

西南钻探公司总部那边在事隔2天后,也同样给出了否定的答复。

两边的理由也很充分:

1、大华公司是二级单位,不具备实施集团化的资质;

2、大华公司是东营指挥部和钻探公司的合营单位,两边分属于不同的石油系统,一旦推行集团化改革,将那些业务部门独立出去成为子公司,有可能引发诸多纠纷,不利于两家单位的团结。

对于这个解释,杨默表示并不认可,以大华公司是实验型三产类资产管理公司,不涉及石油主业为由,再度提交了一次申请。

指挥部那边无奈,只能把这个烫手山药丢给部里和总公司。

5月11日,总公司那边的回复下来了,依旧是不予批准,甚至部里的领导还亲自打了个电话过来,内容总结为两个字:胡闹!

对于这个结果,其实杨默是有些意外的,毕竟就现在的局势而言,将那些体量庞大的业务部门拆分出去成立子公司,对于许多人而言,其实是明显利大于弊的。

但他是个执拗的人,既然决定了要在升为厅级之前推动大华公司的集团化改制,那就不可能半途而废。

于是他又向组织上打了一份申请,阐述了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希望组织上能出面与部里面协调这件事情。

由于性质的缘故,对于这种事,组织上自然不可能立马给出答复,于是杨默在接了几个问询电话后,只能静静地等着。

但身为大华公司兼德州城产公司的总经理,即便是在等待的过程中,杨默每天也依旧免不了参与市里面各种各样的重要会议。

………………

“根据最新统计数据,截止4月30日为止,已有203家规模以上的日、港、东南亚、以及外省企业决定将总部、办事处、分厂迁移到德州地区……而随着产业承接合作项目的逐一落地,这个数字还将迅速增加”

“预计在年底之前,光主城区这边的新增居民人数就不会低于17万。”

市住房及城乡建设部门的负责人满面红光:“面对着急速增加的城市人口和人才涌入,原本的城市规划计划已经明显赶不上变化了,如何做好未来新增居民的住房保障,也是摆在我们面前的巨大挑战;”

“所以为了打造德州优良的营商和投资环境,为了保障后续招商引资工作的顺利开展,我仅代表本部门,请求市里立即启动新城三期扩建计划……并恳请诸位领导和同僚能够理解和支持。”

提前启动新城三期扩建计划?

负责主持会议的尤亚坤顿时为难起来。

德州地区一口气敲定了那么多产业承接合作项目固然是一件大大的好事,但却也给市里面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其中新增居民的住房就是一个最明显的例子。

虽然说住房及城乡建设负责人的倡议的确是非常合理。

但问题是……

dz市今年的财政预算依旧很紧啊!

新城扩建可不是什么小事情,不但涉及到棚改,还涉及到一众的基础配套,这要是点头了,那其余的工作……

正当他有些难以抉择的时候,一个声音在会场里响了起来:“我反对!”

众人扭头一看,却是杨默。

杨默平静地抬起头来:“新城三期扩建工程预算高达15亿,就算把市里今年的财政预算全投进去,缺口也依然不会少于6个亿……德州城产公司这边,没能力补那么大的口子。”

不等那位中年人开口,杨默就堵死了他的路:“虽然随着一众合作项目的落地,市里面新划拨出了34块大型工业用地,也新增了许多可供质押的优质资产;”

“但根据年初的工作规划,今年市里的首要任务是加大电网、交通、天然气管线、原油输送管道、水务、供暖、排污、卫生方面的基础社会服务保障,所以这些新增的优质资产,要优先保障这些项目的债券发行。”

说到这,杨默看了那位中年人一眼:“当然,新增居民的住宿保障也很重要,不过暂时却没必要全都由市里面承担;”

“如果诸位领导真的觉得此事已经到了不解决不可的程度的话,我有个建议……”

“不如市里面出台正式文件,允许那些工业园附近的村落和棚户区自筹资金,先以城中村自建房的形式容纳那些普通进城务工人员……届时市里面多划拨一些预算,用以加大与那些本地居民的联合安防,以此来保障社会治安水平即可。”

“至于那些新增企业的职工和人才……既然市里面已经明确要打造总部经济,那么这些企业的职工和优秀人才,其住宿问题自然也该由那些企业来解决。”

最后,杨默轻轻笑了笑:“当然,市里面今年也有大量引进人才的计划,也有着相应的激励机制,不过人数毕竟没有那么多……因此如果只是建一些人才保障房的话,德州城产公司这边倒也可以帮忙解决资金问题。”

开什么玩笑,都是披着人皮的狐狸,对方一撅屁股杨默就知道要拉什么屎了。

那些产业承接项目才刚刚开始落地呢,立马就启动新城三期扩建工程,这摆明了就是想借机制造一波地产的热度。

如果三期扩建工程涉及的区域全都是些荒地也就罢了,可规划图上标的清清楚楚,这事牵扯到大量的棚改计划和农地征用。

没人比他更清楚后世城市的地皮涨到了什么程度。

可以说,用发展的眼光来看,现在德州的地皮便宜的都快成白菜价了,即便是那些棚改户按照标准拿到了足额补偿,那也是大亏特亏的事情。

同时,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下一波通货膨胀即将到来;

在这个时候大搞棚改和征地,那不是把人家最后一件御寒的衣服给骗走么?

至于说城中村……

哪怕是你不懂这里面的道道,但经历过后世的人应该都很清楚,“城中村”这三个字虽然不好听,也有着很多问题,但却是进城务工人员真正能享受到各种实惠的最后一片自留地了……房租便宜、吃饭便宜,物价便宜,还能依托很低的经营成本和较大的人流量来做点小生意混口饭吃,绝对是城市低收入人群最后的防线。

至于说环境脏乱差等顽疾问题……

对于绝大部分进城谋生的底层人民而言,与那低了至少一个量级的生存开支相比,这些东西真的很重要么?

况且,一个地区只有尽可能地抑制住房价,才有可能将更多的资金流入到制造业;而民众手里有着更多的结余增长,才敢放开手去消费,过上一种看似或许不会特别体面,但实际上幸福值远超一线城市的生活;

所以于情于理,掌控着第二钱袋子的杨默都不可能主动把这个口子撕开。

杨默怎么想的,其实在场许多人是隐约有所猜测的。

但这无疑是给很多人前进的路上横了一块大石头。

因此听到某个开会都只能坐在后半排的某人这么旗帜鲜明地表示反对,那位中年人忍不住皱了皱眉。

然而看见杨默那毫无波澜的表情,原本下意识就想开口的中年人却是忍不住心里大大地打了个突。

杨默的霸道不是一天两天了,只不过以往他都是在本地产业规划方面表现的霸道,鲜少就其它问题发表意见,因此突然就城建这块的工作直截了当地表示反对,让他非常不适。

然而韦家的事情前车未远,韦家老爷子那么牛叉的一号人物都被这货用阴招整的至今还在泥潭里艰难求生,甚至很有可能就此黯然消失在视野里……自己算个p个啊!

一种无形的恐惧感袭来,中年人不自觉地避开了那张总让人感觉有些头皮发麻的年轻脸蛋,竟然连据理力争的心思都不敢升起。

尤亚坤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切纳入眼底,见到中年人没再说话,轻轻笑了笑:“好,那我们进入一个议题,关于dz市电力供应保障的加速工作……”

………………

一个半小时后。

杨默不出意外地出现在了尤亚坤的办公室里,这几乎都已经成了惯例了。

见到秘书递过一杯茶后很自觉地把门带上,杨默看了看正在捏着眉心的尤亚坤,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了,老尤,你该不会是为了新城三期扩建的事情发愁吧?”

德州升到地级市至今也不过是一年半,作为空降者,尤亚坤需要协调、甚至是妥协的事情有很多,而新城三期扩建这种预算高达25亿元的计划,背后牵扯的因果自然多不胜数。

尤亚坤闻言,摇了摇头:“不是这事……有你顶缸,这账怎么也算不到我头上。”

说着,摸出一根烟递了过来,笑了笑:“不过也好,你身上的功劳太多了,消耗消耗总归不是什么坏事……太过低调并不是什么好事,跋扈一些才符合年轻人的脾性嘛!”

微微顿了顿,尤亚坤脸上忽然多了一丝调侃:“不过光在工作风格上跋扈还是有些不够,要不……趁着组织上的任命还没下来,你在个人生活和财务方面也稍稍犯点错误?或者干脆在工作中犯点错误也成!”

杨默接过烟来,有些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老尤,你这是在帮我呢还是在损我呢……我就是白丁一个,可比不得你们这些故交满天下的大人物,在财务上犯错?这种馊主意你也说的出来!”

尤亚坤一愣,顿时反应过来自己在惯性之下,忘了这货至今仍然不是行政系统的一员,而是央企干部,当下苦笑着摇了摇头。

杨默见状,笑了笑,然后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说正事,老尤你今天拉着我进来,到底有什么事?”

尤亚坤知道这个家伙身上的要事一大堆,最近的大华公司更是鸡毛一地,当下也不废话:“老杨,上个月津门手表厂的事情听说了么?”

上个月?

津门手表厂?

杨默一愣,旋即轻轻点了点头:“听说了。”

前文说过,南巡讲话中有相当重要的一块内容是讲“破三铁”的,这既是企业管理制度上的改革,同样也是观念上的改革……用最简单的一句话来讲述,就是要有危机意识!

只不过呢,几十年的日积月累下来,有些观念是没那么容易改变的,甚至在舒适区空待了太久后,很容易对一些事情产生应激反应。

于是乎,随着各地开始逐渐加大破三铁的力度,很是出现了一些骚乱,甚至是动荡。

这里面比较有代表性的,大抵就是津门手表厂了。

中间的一些事情很容易想到,就不赘述了。

简单来说,就是有传言称津门手表厂在4月份的时候,破三铁的工作出了岔子,罢工、寻短见、报复、厂长免职……短短半个多的时间,各种小道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华北,引起了一片不安。

虽然经过调查后,被证实一些传言跟事实是有所出入的,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种满城风云并非空穴而来。

隐藏在水面下的东西就不提了,单只说一点……以津门手表厂为代表的一众企业,在破三铁的过程中,把当下社会保障体制不健全的问题暴露的淋漓尽致。

正是因为缺乏足够的补偿资金、下岗分流再就业技能培训服务、足够的社会岗位、相应的帮扶政策,这才使得许多观念转变不过来,但又缺乏社会生存技能的职工做出了一系列的激烈反应。

这件事的社会反应之大,甚至引起了组织上的警惕。

尤亚坤见到杨默皱眉,忍不住叹了口气:“老杨,你如今毕竟还没升到厅级,所以有些消息你暂时接触不到;”

“就在前几天召开的华夏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上,有人明确提出转换企业经营体制不能简单地归结为破三铁……最起码,在破三铁的时候,需要谨慎。”

“一位姓贺的经济学专家以徐州举例,直接提出了批评,说当地只会规定亏损企业工人扣多少,厂长扣多少;但如果各地的职能不转变,思想不转变的话,光扣厂长和工人工资,企业是转换不了机制的。”

杨默闻言,顿时警觉起来。

这话虽然是拿徐州举例子,但数次提到“扣钱”,话里话外却分明有指桑骂槐之意……杨默过去一年以来在德州地区推行的领导问责制,在外人看来,最大的特色就是“扣钱”!

尤亚坤看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如果只有一个学者在那嚷嚷也就罢了,毕竟咱们国家在现代经济学领域这块是出了名的底子弱,很少有人能配得上专家这两个字,再加上有德州这块试验地时不时地爆出一些与学界主流不怎么挨边的成果,因此那位贺学者就算情绪再激动,大家也不会太过当真。”

“但问题是……”

“帝都大学的吴校长也在事后做了论证,说试图用皮鞭加饥饿的办法搞活国营企业是行不通的,每个人都有宪法赋予劳动的权利,砸铁饭碗是违法的。(不是胡诌,是原话)”

重重叹了口气,尤亚坤有些头疼地捏了捏太阳穴:“老杨,你也知道帝都大学的份量……所以,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接下来,各地破三铁的动作,大抵是要停下来了。”

某大学的行政级别之高,份量之重,大抵每一个国人都清楚,所以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各地的破三铁踩下刹车,乃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一旦破三铁踩下刹车,那么企业改制难以为继之下,dz市依旧需要背负相当沉重的财政包袱不说,甚至连杨默一直在努力推行的企业领导问责制都会被质疑其法理的正确性;这也难怪主抓本地经济工作的尤亚坤会一个劲地捏眉心了。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南巡讲话刚刚过去才不到半年,就发生了这档子事,这背后的东西实在是不能去深想。

不过杨默对此倒是非常看得开,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反正我们大华公司推行的流程负责制和领导问责制又不是强制行政措施……只要你有本事按质按量地完成我们业务订单,又或者在违约后缴纳合同约定的高昂罚金,你内部用什么管理制度,我们才懒得去管。”

听到杨默这么一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无所谓表情,尤亚坤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是,在德州,你们大华公司的确没有强制要求与你们合作的那些企业采用领导问责制;

但问题是实际上这也与强制要求没有什么区别啊!

以你们大华公司那庞大无比的商品供货数量和近乎苛刻的品质要求,如果不以采纳领导问责制,以此来作为妥协条件,将近八成的本地国企根本达不到拿你们订单的标准!

这都什么时候,讲那些欲盖弥彰的官面话有意思么?

真到了那些职工闹将起来的时候,你以为一句“不是强制要求的”就可以摆脱得了干系?

想到这里,尤亚坤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老杨,别怪我没提醒你,那些厂子,那些职工毕竟是要生存的,既然破三铁大概率推行不下去了,而那些厂子又没有能力去应对接下来的市场化竞争浪潮的话,那么有些事也就顺利成章了……你可得做好心理准备!”

有些事就顺理成章了?

还要我做好心理准备?

这是指……

平等分蘖?

杨默悚然一惊,眉头皱成了川字。

尤亚坤见状,轻轻笑了起来:“老杨,大华公司最近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你几次申请推动集团化改革,但不管是东营指挥部还是你们部里,统统都驳回了你的请求,甚至连组织上都是隐隐一副留中不发的态度……你有没有想过是什么原因?”

杨默越发觉得尤亚坤今天把自己拉进办公室并不简单,想了想后,忽然摆出一副请教的神情:“老尤,这个我却是有些犯迷糊了……意思是你那边听到点什么风声?”

尤亚坤缓缓点头:“认真说起来嘛,这事我倒还真知道个只鳞片爪,而且这事与我们刚才聊的东西或许也有点牵扯。”

说到这,他深深看了杨默一眼:“老杨,你与南洋那边的关系素来不错,却是不知道听说过黄鸿年这个名字没有?”

黄鸿年?

那个爪哇国的华裔?

听到这个名字,杨默的瞳孔不自觉地缩了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