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的齐鲁，比往年更早了几日进入夏季的燥热，迅速飙升到36度的高温下，连土里的知了猴都有了提前破土的迹象。
1992年是个很燥热的年份，不但天气燥热，人心也很燥热。
所以，兰陵第二标准器件厂，很容易就聚集起了一票子燥热的工人。
………………
“周全鹏，滚出来！”
“周全鹏，给我们滚出来！”
“再不滚出来，砸了你这破门！”
随着一阵阵愤怒的嚎吼，浅绿漆色的房门打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走出了办公室，在窗后几双等着看热闹的视线注视下，步伐略显沉重地走到了人群面前。
“工作时间不在车间里上班，全部堵在这里大吼大叫，像什么样子！”
周全鹏目光扫过那一张张的年轻面孔，沉声喝道。
只不过他略显发白的脸孔，却无疑是在说明，面对着上百号人的嚣闹，一个人是不可能不发怯的。
一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工人重重往地上啐了一口：“装什么狗屁的领导派头！怎么着，做了两三个月的生产副总就很了不起了是吧？别忘了，你tmd在半年前就是个生产车间小组长……就是靠着拍人大华公司的马屁才窜上去的……呸，恶心！”
其余的工人也纷纷叫骂起来：“就是！要不是那个什么狗屁的领导问责制，你能踩着我们的脑袋从一个小组长变成副总！？忘恩负义的玩意！”
周全鹏脸上一阵愤怒闪过，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道：“有多大本事吃多大饭，我这个生产副总是怎么一步步升上来的，大家都看在眼里……而且，我怎么就忘恩负义了！？”
青年工人又是朝地上重重啐了一口痰：“你也有脸问这种问题？我就问你，为什么我们第三车间的工人，这个月的工资只发了127块？你当初不是承诺要把大伙的工资提到200以上么！？”
见到有人带头，人群顿时嘈杂起来：“就是，他们第三车间好歹还有个127块呢，我们第一车间的工资这个月只有106块，比上个月还少了11块……这不纯扯淡么！”
周全鹏压了压手，直到场上的声音稍稍小了一点，这才大声说道：“我是承诺大家，只要大伙好好干，今年的工资一定能发到200块朝上，另外厂子效益好的话，每个季度一定会给大家发一笔令人满意的奖金。”
稍稍顿了顿，周全鹏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质问：“可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好好干了么！？”
“为什么第二车间这两个月拿到的工资都超过了170，还有额外的奖金，你们却没有！？”
“同志们啊！不要忘了，咱们标准件厂如今实行的是环节流程制外加部门分计制，说白了就是多劳多得！”
“而且你们要不要进去查查你们这两个月的各项统计指标？”
“17个型号的螺母，综合良品率不到72%，几款自锁螺母的良品率甚至连50%都不到，这些废品的成本是要折算到你们各个车间的头上的……实话实说，要不是考虑到大家的士气，你们这个月的工资能不能突破100都还是个大问题！”
“况且厂里面又不是一棍子打死，第一车间153号人，第三车间141号人，加起来将近两百号人，可为什么只有你们这些人这两个月的工资会被扣这么多，其他人为什么只是会被扣几块十几块钱，甚至是拿满工资和奖金？”
一听到良品率这三个字，场中的工人顿时气势齐齐弱了一下。
现在厂子里各生产部门都是以小组为单位进行计分的，再加上流程拆解和追责，因此即便是整个车间良品率低下，但却不是所有人都被被扣那么多工资的。
偏偏周全鹏是从车间小组长一步步升上去的，生产和技术方面的事情门清，要想跟以前糊弄其它领导似的，找出一大堆的理由糊弄他，可不容易，说不得到时候还会惹得一身骚。
“工资的事情暂时放一边，这事跟你也掰扯不清楚，我就问你，这都大夏天了，为什么厂里连冰水冰棍的供应都叫停了……工资这么低，连原来的福利待遇都停掉了，你还怎么让我们活！”
一个女性职工愤怒地嚷嚷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不是标准器件厂，而是需要在高温下作业的冶钢厂。
周全鹏扭头看了看身后的办公区，发现除了寥寥几人站在各自的办公室门口观望之外，竟然再无一人出来，心中微微有些发冷。
不过既然已经开启了对峙模式，他这个半年前还只是个车间小组长的生产副总也就豁出去了，当下冷笑一声：“你是第一车间的刘桂芬吧，你知不知道厂里面从三个月前起，订单交付额度就没超过75，上个月的交付额度更是跌至了68.7%？”
“在这么下去，大华公司取消我们厂的供货资质都有可能！”
“现在厂里面的生产效率和良品率大家也看到了，要是不赶紧自筹资金，重新引进一些更先进的设备，尽可能地把各型号螺母的交付能力提上去的话，一旦被大华公司取消供货资质，全厂近千号人都要去喝西北风！”
“可是大家工作的积极性得需要保证，工资不能拖欠，奖金该发的也得发，该提供的生活保障也得提供，就凭咱们厂这几个月的交付率，换设备的钱从哪儿来？”
“那只能砍掉那些不是特别重要的福利待遇，攒足了钱，大家一起先把当前最重要的困难给克服掉呗！”
“大家扪心自问一下，不管是冰汽水还是冰棍，还是食堂里搞的那些牛奶供应，真的是非吃不可么？”
说到这，周全鹏脸上露出一丝技术人员常见的鄙夷：“而且，咱们厂里的一些职工，什么行事风气大家不知道么？”
“拎着暖水壶过来打冰汽水，还舔着脸半箱半箱地把冰棍往家里搬……厂里有几个钱，能经得住大家伙这么挥霍！？”
那名叫做刘桂芬的职工被周全鹏眼睛这么一盯，顿时表情有些闪躲起来，却是不服气地低声嘀咕道：“看什么看，又不是我一个人这么干，大热天的吃几根冰棍又怎么了，瞧把你小气的；想换设备有本事自己弄钱去啊，从我们身上捞油水干什么……呸！资本家！”
薅厂里面的羊毛乃是国企的惯例，只不过进入到八十年代后，这种风气越发肆无忌惮了起来，甚至不再遮遮掩掩。
虽然大家伙一开始还是有些心虚的，但长时间看到厂里面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便竟然觉得理所当然了起来，甚至于周全鹏这位刚上任不到半年的副总断了无限制供应冰棍冰水的福利，许多人便恼怒了起来，某位副总便一下子变成了他们眼里的阶级敌人。
见到一车间嘴最利的刘桂芬被压住了气势，另一个痞里痞气的男职工重重一脚踢飞地面上的石子：“姓周的，你乱扣我们工资，不给我们供应冰棍这事我们待会儿再聊，我就问你一句……你tmd哪来儿的胆子，敢在厂领导会上提议查封厂门口的那十几家小卖部和五金店？”
“你知不知道，那些小卖部都是厂里的家属开的，就是给家里补贴点家用而已，你把店铺关掉了，人家喝西北风去啊！”
说着男职工歪着头瞅了一眼周全鹏，冷笑着解开了皮带捏在手里往前走去：“姓周的，别以为你现在挂着个副总的名号就了不起了，你这又是扣工资又是关店的，既然不想让大家伙活，信不信老子也让你躺着！”
在此时的国企里，光有职位是唬不住人的，在厂区里长大的青年人是一点都没将周全鹏这位毫无根基的生产副总放在眼里。
见到有人带头，人群里立马也跟上来了十几名男职工，大有一副将人往死里整的架势。
周全鹏见状，浑身顿时哆嗦了一下，绝望地扭头看了看办公区那边依旧杵着看热闹的人群，一咬牙，干脆豁了出去：“我草你奶奶的谢时荣，你以为你是厂长的小舅子我就怕你了啊！”
说着，将脖子往前一伸：“来来来，也别用皮带了，从地上捡块石头往我脑袋上砸，三两下就咽气，还省了你功夫！”
谢时荣被周全鹏这么一整，反倒是一时被唬住了。
揍人是一回事，见了血是另外一回事，就算他再不把周全鹏当回事，毕竟人家身上也挂着个副总的称号，真要是闹出了大事，性质一边，他的厂长姐夫也护不住他。
一时之间，这些方才还叫嚣着教训教训周全鹏的人愣在了原地，犹犹豫豫之下，竟然不知道手里的皮带是不是该抽下去。
见到谢时荣等人被唬住，周全鹏咬着牙冷笑：“哼！补贴补贴家用？关了就活不下去了？谢时荣，那些小卖部和五金店是怎么回事，跟你、还有你那位姐夫，乃至于那些科长和副总又是什么个关系，全厂的人又有几个不知道的？”
“你们tmd以前偷偷顺些原材料和螺母丢到那些店里当废品卖也就罢了，可现在是什么时候！？”
“厂里已经连续几个月都没办法按时按质按量交付订单了，你们tmd还这么干！？”
“上个月你们第三车间定的是6.2万个螺母的生产任务，原材料也是按照这个数字供应的，就算是你们第三车间的综合良品率只有72%，那按道理生产出来的合规螺母4.46万个才对！”
说到这里，周全鹏脸色开始扭曲起来：“可是你们第三车间上个月交付的合规螺母是多少？”
“只有3万两千多个！”
“中间少的那一万两千个螺母跑哪儿去了！？”
“足足少了1\/3啊！你们tmd也真下的去手！”
随着一声声的咆哮，周全鹏脸色涨红起来：“还有，厂里面动不动就丢失一些重要的机器零部件，采购科动不动就以加急采购零部件的名义去财务那边批钱，然后随便在厂门口的五金店溜达一圈，那些零部件就回来了，而且型号和批次跟厂里面丢的那些零部件一模一样……你们tmd都当所有人都是眼瞎的啊！”
“本来厂里的订单交付率就上不去，这一边缺斤少两，一边猛着朝账上搂钱……新设备买不进来，螺母一直没办法足额交付，等到大华公司年底不跟咱续约了，大家伙就都等着喝西北风去吧！”
说到最后，脾气全上来的周全鹏愤怒地扫过眼前这一百多号人：“蠢货！一帮子蠢货！”
“分赃分赃，首先要有脏才能分赃！”
“要是厂子都保不住了，你们一个个就等着上街要饭去吧……今时不同于往日，别想着跟以前似的会有市里出面给你们兜底！”
被连续骂上几声蠢货，素来天老大地老二老子第三的谢时荣顿时恼羞成怒起来，一个弓步冲了上去，皮带高高扬起：“我草你md姓周的，给脸不要脸了是吧！”
随着周全鹏的吃痛声传来，场中顿时一阵大乱……
………………
第二天，兰陵第二标准器件厂厂长办公室。
某个体型有些痴肥的中年人不动声色地放下手里的介绍信，眼睛不自觉瞥了瞥桌子上放着的关于昨天冲突的汇报文件后，转过头来笑呵呵地看着办公室里的客人：“哦？廖先生想要自荐，成为我们厂的常务副总？”
一个看上去连三十岁都不到的年轻人矜持地点了点头：“没错。”
中年人一脸的为难表情：“廖先生以前在隔壁省的政策研究室待过，履历也非常漂亮，又有领导的推荐信，按理说，肯屈居我们这么一个小厂，我们是求之不得的，但是……一上来就常务副总？”
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中年脸上写满了纠结：“不好办啊！”
年轻人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废话，径直伸出了一根指头：“是骡子是马溜一遭就知道了……给我一个月时间！”
中年人一愣：“什么？”
年轻人轻描淡写地掸了掸裤腿上不存在的灰尘：“给我一个月时间，完全放权，我保证兰陵第二标准器件厂当月的纯利收入超过700万……如果我做不到，立马拍屁股走人！”
说着，年轻人微笑着补充了一句：“而且这700万的纯利营收，是建立在不进行大规模人事调整、不对生产管理动刀子，不引进新设备的情况下完成的……胡厂长如果不信的话，我大可以写一份军令状，有了这份军令状，到时候我的介绍人问起来，也就不怕没有交代了！”
700万！？
而且还是纯利营收！？
中年人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这尼玛一个月的纯利比厂子过去一年的纯利还高啊！
而且……
不进行大规模人事调整、不搞生产管理严抓，不花钱引进新设备？
中年人当然知道这其中的言下之意，
听闻对方提及那个介绍人，还愿意立下军令状，眼珠子提溜了几下，然后一拍腿：“好！”
说完，立即转身从办公桌上抽出了一叠信笺纸，连着钢笔一起递了过去，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见到年轻人也不矫情，伏案刷刷刷地写了起来，中年人瞥了瞥办公桌上周全鹏递上来的辞职申请，顿时冷笑一声，从笔筒里取出一支钢笔，刷刷地在上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
两天后。
“嗯？”
杨默看完卓玛丽中途急插进来的一份报告，眉头皱了起来：“兰陵第二标准器件厂？”
食指无意识般地在桌子上叩了一会儿，杨默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没想到，在身上挂着我们大华公司大笔生产订单的情况下，第一个正式取消流程负责制和领导问责制的，竟然是兰陵那边的企业。”
“呵……动作很快，也很有自信嘛！”
沉吟了一下，杨默开口问道：“那个周全鹏现在怎么样了？”
卓玛丽想了想：“人还在医院躺着，虽然模样有些惨，但是伤倒是不严重……不过他好像受到的打击挺大，据说打算等出了院，就要去南方了。”
杨默嗯了一声：“派人过去表示慰问一下，然后做做他的思想工作，问他愿不愿意来我们大华公司上班……从过往的表现来看，这个周全鹏的人品和能力还是过关的。”
卓玛丽点了点头，旋即有些担心地问道：“这事明摆着就是冲着你来的，而且恐怕兰陵第二标准器件厂的事情只是个开始……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没有？”
杨默冷笑一声：“什么都不用干，一个月700万的纯利？切~果不其然，那帮子家伙也就这点本事了！”
说着，摆了摆手：“这事我自有计较，吩咐下去，以后再有这种情况，那些单位愿意解约就解约吧，只要按合约支付赔偿金，用不着跟他们瞎吵吵。”
摸出一根烟来点燃，杨默沉吟了一会儿，扭头吩咐道：“小馨，打个电话去办公室那边，把宋主任请过来，就说我有事情找他。”
小跟班王馨闻言，不敢怠慢，立即应了一声，然后匆匆推门而出。
宋文轩？
卓玛丽心下疑惑地看了眼前这个男人一眼，不明白杨默这档口把宋文轩叫过来是打算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