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纱宫灯,似是六月江南的荷影,燃着淡淡的幽香。
黛玉眸光生春,细细地瞅着上头挂着的一幅荷香图,只是泼墨而作,虽是西湖六月香荷,可是却是开在滂沱大雨之中,扑打得荷叶开阖之间,似乎耳畔听到那击落之声,甚是磅礴大气,笔锋走势苍劲有力,如走龙蛇,不见闺阁中的细腻柔美,让人心中生出一种激动澎湃的东西。
黛玉赞叹道:“这画儿好,不见闺阁脂粉气,却惟独阳刚大气,想必不是王妃所书。”
听得清风一笑,道:“到底是姑娘,目光如炬,这是我们王爷的好友,镇国大将军的手书。”
黛玉水亮的眼里有些惊奇:“将军?就是那些纵横沙场的粗人么?原来也有饱读诗书之人啊!”
常听宝玉说起过,那些纵横沙场的将士,都是粗野蛮横之人,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如今瞧来,并非如此!
黛玉天真清澈的话,逗得清风和明月都笑了起来。
见清风和明月笑了,黛玉不觉羞得俏脸微红,像是新开的芙蓉,清新妩媚。
忙以开窗之故,站起开窗,倚窗而立,果然见到斗亭下一汪碧水,清澈见底,却有残荷枯败,莲子饱满,几欲破蓬而出。
清风见黛玉双眉蹙起,宛若罥烟,眉头却是纠结着一点清愁,十分惹人怜惜,不禁含笑道:“我原说这些枯荷叶根子可恨,白白占着一汪的好水,偏生又添些寂寥,让姑娘心里生愁了,若不是这些莲子好吃,早吩咐人拔了它去!”
黛玉不禁轻柔一笑:“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李义山的诗,我独爱这一句,偏生姐姐却又不喜残荷了。”
说来也巧,黛玉轻柔如乐的声音方落,亭外竟淅淅沥沥飘起雨丝来,悠长绵密,似是愁绪一般缠绕心中,微风吹处,但见荷叶翻飞,有些未曾雕尽的红荷随风飘落,凝结出带着一瓣血色的凄艳,荡漾在碧水中,仿佛一颗颗雕零的红颜心。
雨打残荷,声声入耳,竟是如丝一般,让黛玉情不自禁地染上了愁绪,想起自己如此处境,不禁颇有神伤。
清风不禁笑道:“姑娘的话竟真是灵得很,才说完,就下雨了。”
也从窗户望向菊花宴,却见五色缤纷,诸位娇小姐姐纷纷避雨,簇拥着北静太妃往菊花宴旁边的亭子中,笑声不绝。
黛玉唇角也弥漫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不知道今儿个到底谁能夺魁,入得北静王府。
目光不由得黯然下来,也许只有宝姐姐那样端庄丰美的人物,才能最终入得太妃她老人家的眼罢?
隔得这样远,还是能看到宝钗矜持娴静的气度,话到嘴角留三分,心中有丘壑,且她更明白这些大家的规矩,如鱼得水。
再擡起眼睛的时候,想去看看染红了水塘的落花,却不防映入一双深黑如潭的眸子。
一个高大挺拔的青年男子立在亭下,似是为躲雨而来,却见到亭中有人,故止住了脚步。
雨丝如雾,飘洒在他头上,洗去他脸上的尘土,露出如大理石雕刻的面庞来。他目光灼灼,晶莹如墨玉,透着一丝黑中带蓝的水色。他就如同天上的下凡的守护大神,专为守护着属於他的仙草弱花而来,浑身灼然的热气,似能融化冰峰雪山。
第081回 红颜笑
云鬓乱,晚妆残,带恨眉儿远岫攒。
斜托香腮春笋嫩,为谁和泪倚阑干?
——李煜《捣练子》
乍然见到窗下竟有男子出没,黛玉不禁羞红了双颊,似一朵水色十足的红玉芙蓉绽放在男子眼中,泛着无限风华。
清风正端着茶给黛玉,瞧见黛玉神色有异,不禁心中颇为纳罕。
不等她说什么话,却已见黛玉抽身离开窗子,轻柔的语音也是娇羞无限:“这里原是内院花园,却为何竟有男子出没?”
清风闻言微微一怔,随即探头去看,忙惊叫了一声,笑吟吟地道:“大将军,外头下雨呢,怎么不避雨?”
匆匆忙忙便将手里的茶碗放在紫鹃手中,然后拿起旁边的油纸伞伺下了斗亭,似是对那男子十分敬重。
黛玉怔了怔,从前少见外人,更何况一个男子?只听得楼梯上脚步响起,想必是清风引着那个男子上来,不禁羞得转身过去,瞧见亭中有一架碧纱屏风,便回避到里头去了,薄纱如雾,淡绿的梅枝疏影,映得她身形袅娜,若隐若现。
紫鹃毕竟非北静王府中人,亦随着黛玉回避於屏风之后。
清风已引着那男子进来,见状倒是不觉得为之莞尔,走进屏风后头,拉着黛玉的手含笑道:“我们王府和荣国府原是世交之谊,太妃王妃也是见过荣国府的宝二爷,贾老太君也是见过我们王爷的,皆极亲厚,姑娘很不必如此生分的。再说,姑娘方才还对徐将军的书画赞叹不已呢,如今倒是害羞得回避在这屏风后头了。”
黛玉的脸,娇嫩如春风中的第一滴晨露珠儿,羞涩晕红了细致的嫩肤,黛玉低头不语,却没有一丝失措。
“姐姐!”黛玉摇头轻唤,不减羞色。方才让外人见到自己容颜,已是恐惹是非了,如何能出去相见?
纵然她不为她自己想,也要为北静王府的名声着想。
那位徐将军的声音低沈而沙哑,与素日宝玉的轻柔有些不同:“清风姑娘,姑娘金贵,不见也罢,省得坏了姑娘名声。”
他的声音,似鼓低沈,却又浑厚有力,让人忍不住去侧耳倾听,也因为他的尊重,而让他的嗓音存在了黛玉心灵深处。
不是每一个人都像薛蟠贾琏之流见色起意,可是,外面也不是没有像宝玉这样懂得为人着想的人。
雨打残荷,声音愈发婉转动听,想起宝玉的形容,暗自生悲,黛玉心中情不自禁地缠绵不尽,珠泪滚滚。
雨丝如麻,悠悠长长,竟是剪不断理还乱,亦如黛玉的心事。
黛玉将心事藏得很深,况且此事又攸关女儿声名体面,素日里她也只有远着宝玉的,不敢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哪里能露出丝毫心事?到时候,不但是外人看轻了自己,就是自己,也看轻了自己。只是偏生宝玉每每往潇湘馆里去,为了那块玉,不知道闹了多少回,纵然自己没有近他之心,也已经让人嚼舌根道是非了,自己还能如何?虽近而远,自己深知啊!
徐将军也是静静地坐在斗亭外面,一时之间,斗亭中竟是静寂无声,唯闻黛玉珠泪落衣襟的轻响。
雨丝渐歇,唯恐黛玉羞涩,又知北静王府中有斗才之宴,徐将军便起身告辞,一如来时静寂。
黛玉长吁了一口气,缓缓步出屏风,双目微微红肿,像是饮泣了好些时候。
清风心中十分心疼她,忙吩咐人打了水来,服侍黛玉重新净面,又用冰块於她略略敷了一下,方送她到菊花宴上。
黛玉锋芒虽盛,可是她生性不喜张扬,只觉得这样的闹热离她遥远,因此默默坐在角落中,瞧着红颜如花,嬉笑生灿。
她没有留意到的是,当她离开斗亭之后,那位徐将军又回到了斗亭中,灼然的双眸正望着她的一身清气。
回到贾府,探春神采飞扬,将北静太妃赏赐的东西皆奉给贾母和王夫人瞧,喜笑晏晏,竟是十分自得。
贾母拉着黛玉的手问缘故,不知道斗才宴到底图的是什么,黛玉亦只得含糊而过,并不想多提什么。
秋色沈重,气息悲哀,黛玉一如既往地过着自己的日子,极少步出潇湘馆,更不踏进怡红院半步。
清晨的阳光倒是和煦,热烈地放出一些秋老虎的热意来。
黛玉缓步去给贾母请安,却见到贾母的脸色憔悴苍老得十分可怕,王夫人也只得垂手而立,不敢吭声。
还有多日不见的薛姨妈,竟也苍老着脸坐在下首,满眼都是泪痕斑斑。
黛玉不动声色,上前施礼道:“玉儿给外祖母请安,问舅母丶干妈好。”
贾母忙招手让她坐在身边,王夫人和薛姨妈却是勉强笑了一声,道:“大姑娘今儿个起得倒是早。”
听了这话,黛玉不觉望着日光穿透纱窗,此时少说也有辰时二科了,哪里称得上是起得早?
“老太太,你说如今可如何是好?”薛姨妈望着贾母,脸上的泪痕更浓了些,似菊花带泪,让人不忍。
贾母亦看着她,苍老的脸愈发憔悴,眸光也是十分空洞,无力地道:“姨太太,咱们都是亲戚,素来都是连络有亲,自是该帮衬着的,可是如今,可是四大家族皆得罪了忠顺王爷,岂能轻易解决?”
薛姨妈的声音在风中破碎不堪:“虽如此说,可是忠顺王府指明了要人过去的!”
贾母眼中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