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阳旅社的前台边上有一个不大的房间,到了后半夜,旅社不容易来新客,已经住下的旅客也不大会进进出出,前台就会进房间躺下休息,门开着,有什么动静可以及时反应。
此时,王朝云在房间里,站在一台旧风琴边,一个男人坐在风琴前弹奏曲子《满江红》。
男人是王朝云的情人,姓吴,名则成,颇有些来头。
早些年被我党送去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恰好同蒋经国分在一个班,俩人还是同桌,关系甚为亲密。
留学归来后,吴则成却是加入了国民党,有蒋经国的关系,加上很会来事,能帮上峰搞个人创收,平步青云,职务最高做到了军统天津外勤站一站的站长,负责搞一般情报工作。
在职期间情报没怎么搞,逮着机会就将工作甩给负责搞外事情报的二站,倒是搞创收相当积极,为上峰郑介民和自己捞了不少油水。
天津解放前夕,二站站长黄天迈被调回南京,二站名存实亡,吴则成成了军统在天津的最高领导。
彼时,城就要破了,毛人凤却没有下达一个明确指示,到底是撤离,还是就地潜伏下来呢?
正当两个站的特务人心惶惶,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忽闻噩耗,主心骨站长登上南京派来押解犯人的飞机溜了。
临阵脱逃,扰乱军心,本来应该是死罪,但之前已有先行者,加上蒋经国从中说合,毛人凤网开一面,只罚吴则成“去”台湾砍甘蔗。
甘蔗砍了不到一年半,蒋经国再次帮忙,吴则成自己舍出一点以往“辛苦”攒下的家当,他恢复自由身成了白丁,摇身一变为商贾,衡阳旅社是他的买卖之一。
曲子弹到一半,吴则成忽然停住,嘴里念叨,“雪山千古冷,独照峨眉峰。峨眉峰,独照,蒋总裁颇具浪漫主义气质。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高处……难回啊!”
又听见叹气,王朝云将柔荑放在吴则成肩上,“则成君,做一个平凡商人,没什么不好。”
吴则成拍了拍王朝云的手背,“朝云,有些事你不懂。”
王朝云温柔地说道:“有则成君在,我不需要懂。”
“我就喜欢你这个性子。”吴则成轻笑,“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你多多注意冼耀文。”
“则成君为何对冼耀文感兴趣,是因为陈长桐吗?”
“这个说来话长,以后你会知道。”说着,吴则成站起,“走了。”
见状,王朝云赶忙去衣架拿吴则成的西服。
冼耀文在阿公店未久待,后门进店,从前门出来,在门口叫了两辆黄包车往旅社走。
待回到旅社门口,戚龙雀给出一个眼神暗示,没发现有人跟踪。
迈步踏入旅社,冼耀文见王朝云坐在前台,手里捧着一本书,她很敏锐,冼耀文迈出第二步,她的目光便对了过来。
旋即,面露笑容,“冼先生。”
冼耀文径直来到前台前,“王女士,请问贵旅社可否提供叫醒服务?”
“可以,冼先生明日要早起?”
“我好吃,想尝尝台北的早点,吃早点就得赶早,运气好能遇见刚出锅和刚出笼的,我这人又爱睡懒觉,起不来,还得麻烦王女士明日五点半上去敲个门。”
“冼先生,我会准时去敲门。”
“多谢,麻烦你了。”
说完,冼耀文转身离开,路过小房间,往里瞥了一眼。
意识到王朝云可能有一个不得志的国府官员情人时,他就在王朝云身上下焊,以她身上旗袍的三个盘扣为中心点,记住了一些细节,如扣花相对肩膀的角度,扣门和扣坨相接的部位。
现在的细节有了变化,旗袍的料子看着又很名贵,多半是好裁缝制作,在合身方面不会有大问题,这较大机率排除了因衣服不合身经常拉扯的可能。
王朝云的气色很好,肤质也很好,前胸后背存在面板病病症的可能性不大,这基本排除了挠痒痒的可能。
但盘扣又疑似解开过,顺着推测一下,她的情人今晚可能来过,可她的脸上却没有留下欢愉的烙印,或未动真格,或情人老矣,不太行了,镌刻不出流芳百世的烙印,犹如棉签捅耳洞,痒则痒矣,只能带出点浮屎不是?
来到二楼,冼耀文做手势让谢家兄妹回自己房间,让戚龙雀跟着。叩开房门,抱住费宝树,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不该说的话别说。”
费宝树点头。
戚龙雀进房间检查灯罩,冼耀文放开嗓子对费宝树说道:“晚上的戏好看吗?”
说话时,他在房门边的墙上敲了敲,听见清脆的回音。
“好看,夏老板的戏唱得真好,扮相也漂亮。”
“那明天再陪你去看。”
冼耀文来到另一面墙敲击,听见的还是清脆回音。
“老爷你明天不用忙?”
“再忙陪你听戏的时间还是有的。”
说话间,冼耀文敲了房间的所有墙面,四面外墙其中三面是空心墙,临街的一面是砖块横向半砖墙,室内的几面是砖块竖向半砖墙,外面镶了木板。
观察石灰墙面,很白,没有发黄的迹象,数月之内粉刷过;进卫生间观察盥洗台底的墙面,受潮有点严重,轻轻一按,木板就往下凹,仔细闻一闻,可以闻到霉味和酸味。
出了卫生间,检查完灯罩的戚龙雀冲他摇摇头。
冼耀文指了指墙面,嘴里无声说了“空的”二字,旋即指了指灯泡,说“几瓦”。
戚龙雀比画了“二十五”的手势。
冼耀文抬头观察一会灯泡,随即走近戚龙雀,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钨丝带了?”
“带了。”
“明天早上在卫生间接上,不管有没有,烧掉它。还有,明天王朝云会来敲门,你留意一下。”
“明白。”
戚龙雀离开,冼耀文走到卓袱台前,挨着费宝树盘坐,“夏老板那套戏服很好看,改天给你定做一套。”
费宝树脸一红,娇嗔道:“老爷,你又不想好事。”
冼耀文嘿嘿一笑,“今天阿姐有没有说你变年轻了?”
“老爷你怎么知道?”
“看你的脸就知道了,自从你跟了我,起码年轻了十岁,阿姐一定是羡慕嫉妒恨。”
费宝树呵呵笑道:“哪有这么夸张。”
冼耀文抱住费宝树,“前些日子每天都做些什么?”
费宝树窝在冼耀文怀里,点着指头说道:“早上吃了早点,上永吉街练拳,练完了嚜,跟师姐师妹上街嬉嬉,下午打牌,夜饭吃了,百货公司嬉嬉,听听戏。”
“会无聊吗?”
“不会,就是手气不好,打五六场才能赢一场,输了不少铜钿。”
“牌友都是女的?”
“嗯。”
“下次叫个男的,三娘教子,包赢。”
“这个说法靠不住,女人赢男人一次两次可以,打久了,打不过的,男人算牌比女人精。”
“那怎么办,我找个老师傅教你?”
费宝树认真思考片刻,“学手艺啊,会不会很辛苦?”
“稍微学学就好了。”冼耀文勾住费宝树的下巴,“输钱事小,你不开心事就大了。我看石澳那边风景还可以,离蓝塘道也不算远,要不要在那边买一块地,给你盖一间麻雀馆?”
“打牌哪里都能打,不用浪费钱专门盖麻雀馆。”
“不是专门给你个人盖的,我的想法是盖一间全香港最豪华的麻雀馆,不仅有打牌的包间,还有饮茶喝咖啡的地方,会员制,只有身份地位较高的贵太太才能申请会员。”
“姨太太不能申请?”
“当然可以,申请限制放在心里,不用对人明说,时间久了,外界知道会员都是哪些人,自然就明白自己是否有资格申请会员。”
费宝树用下巴摩挲冼耀文的手,娇嗔道:“老爷你真是的,我只有这点喜好,你也要把它变成生意。”
冼耀文轻笑道:“你呀,不识好人心,麻雀馆我出钱帮你盖,会员费你自己收着,用别人的钱去打牌,赢了就是大赢,输了还是小赢,立于不败之地,你就不用抱怨输了不少铜钿。”
“这样打牌就没意思了。”
“好吧,这个事我跟树莹说,让她管麻雀馆,会员费也由她收着,你呢,就免你会员费,其他什么也没有。”
费宝树心里洋溢一股暖意,带着点口是心非又有一丝真诚地说道:“老爷,树莹是囡囡。”
“囡囡怎么了,囡囡更要富养。”
费宝树搂紧冼耀文,脸埋进他的胸膛,“老爷,你真好。”
冼耀文解开费宝树的发髻,轻抚秀发,“你有没有看见,这边的衣裳风格和香港不太一样。”
“看见了,蛮漂亮的。”
“这是和洋折衷风格在台湾的演变,中华制衣在台湾不仅要做衬衣,还要做女式成衣,明天你跟阿姐去布庄、绸缎庄逛逛,扯点布做衣裳,我想看看穿在你身上的效果。”
“嗯。”
……
翌日。
五点半,王朝云准时来敲门,叫醒了提前五分钟已经睁眼的冼耀文。
没叫醒费宝树,洗漱、晨练、洗澡,一系列的事情做完,冼耀文裹着浴巾坐到床头,一只手伸进被子里。
未几,费宝树鼻腔里发出旖旎轻哼,“老爷,不要了,等晚上嘛。”
“别做美梦了,叫你起床呢。”
费宝树的睫毛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看向冼耀文,幽怨地说道:“老爷讨厌。”
冼耀文拍了拍手,嬉笑道:“小宝来,爸爸抱。”
费宝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进冼耀文怀里,咯咯笑道:“爸爸,小宝要嘘嘘。”
“嘘嘘呀,爸爸抱你去。”
冼耀文抱着费宝树到卫生间,拿她当三岁小孩,给她把尿,给她挤牙膏抹脸。
五里外,一个在摊边做早点的女人忽然抬头望天,眼睛瞪若铜铃,口吐男言,“好重的骚气,究竟是何方妖孽?来人,抬青龙偃月上来。”
边上另一男摊贩听见,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嘴里大喊:“关帝君起乩,快去通知角头。”
不多时,乌泱泱的本省人跪在关帝君乩童面前,齐声高呼,“关帝君,请开恩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西门町的铁道旁,有一溜违章建筑,自发形成了一个集市,以卖吃食为主,也不分早点和中饭,大部分店铺都是从早到晚一直卖。
一间本省人开的粥店,与店主阿伯沟通后,冼耀文两人点了番薯粥和炒饭,只是很简单的炒饭,用猪油炒一炒,有点油腥味,另有一个碗装了两样阿伯自己腌制的腌菜。
按阿伯的说法,抹掉猪油,他们吃的就是本省人家最常见的早点。
此时,快八点半,店里最忙的时间已过,下一阵还早,一包骆驼烟让阿伯心情愉悦,将骆驼烟郑重地收好,拿出一支专卖局发售的廉价双喜,陪冼耀文唠嗑。
“阿伯,在这里做生意好不好做?”喝了一口番薯粥,冼耀文放下筷子替阿伯点烟。
阿伯拍了拍冼耀文的手背,示意可以撤火,随即坐直了说道:“不好做,只能赚个家人温饱。”
阿伯是客家人,闽南话说得不太好,冼耀文只能听懂两三成闽南话,对分支众多的客家话只听得懂少数词汇,没办法,两人只能以日语沟通。
“哦,米和番薯都是自己种的?”
阿伯苦笑,“家里只有一分田,不到两分园,七口人,自己吃都不够,哪有余粮用来卖,店里用的都是从乡下籴的。”
[当时台湾耕地单位为甲(荷兰土地单位摩尔亨)、分、坪(东洋土地单位),1甲(14.5亩)=10分=2934坪。另,水田叫田,旱田叫园。]
“两分园种番薯还不够吃?”
“先生,番薯不能做主粮,会吃死人的,只能掺着吃,番薯够吃,米不够。”
冼耀文岂会不懂番薯不能做主粮,他的问题里暗含玄机,有的挑三拣四,说明吃饱有保障,不然别说番薯,吃土也照吃不误。
他尴尬一笑,“我们那里番薯种的不多,园都用来种菜挑到集市上卖,再卖点鸡蛋,秋天打打野猪,油水差不多能跟上,饭量估计没有你们大,省着点粮食够吃。”
阿伯露出向往的目光,“先生你现在肯定不用担心吃不饱,你身上的衣裳够我家里吃一年。”
“没有这么好啦,家里人多,都指着我吃饭,我是做出口的啦,现在这个外汇……”冼耀文左手背拍击右手心,随即摆了摆手,“搞不懂,根本搞不懂,一个美金的货卖出去,我要拿到十五个台币才对,可是哦,七个都不一定拿得到。
我又不是卖军火,哪有一半的赚头,生意再这样做下去,我明天就在隔壁卖番薯粥,跟阿伯你抢生意。”
说着,冼耀文故意转头看向身后,检视是否有人在偷听。
台湾自从戒严开始,就加大了对金融市场的管控,民间甚至流传“扰乱金融是唯一死罪”的说法,另外就是加大了对言论的管控,乱说话也有罪,冼耀文非议外汇政策,已经触及言论红线,派出所可抓可不抓。
当然,前提他是台湾人。
阿伯看他紧张兮兮的样子,心里藏着的仇富情绪一下子消散七七八八,“先生,不用怕,没事的。”
“歹势,歹势。”冼耀文抱拳道:“不说这个,不说这个。阿伯,隔壁卖的是什么面,葱香味好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