牯岭街。
1945年,在台东洋人陆续被遣返东洋,遂将一些难以携带的书籍、字画等物品在此街随地摆摊求售,旧书摊因而聚集起来。
1949年,随着大陆来人陆续迁入,使得旧书来源更加充分,并以牯岭街为中心,扩大到邻近的街道。
山风书局,开在牯岭街的一间书局,既卖旧书也卖新书,同时回收旧书和照片,只要是照片就收,哪怕仅是家人或自己的肖像照。
冼耀文来到书局门口时,老板高雄在收拾一堆旧书,少东家高岚坐在一堆书上求知。
冼耀文来到高岚身侧,摸了摸她的头,“在看什么?”
高岚转头看看他,发现不认识,就冲高雄喊道:“爸爸,有客人。”
高雄望过来,看见冼耀文,放下手里的书立马走了过来,“冼先生,你提前到了?”
“日程安排有变化,昨天下午就到了。”冼耀文故意左右张望,“你回台湾有些日子了,没再找一个?”
高雄羞赧一笑,“遇到了一个,还没有正式在一起。”
“你有着落就好,有些话我也可以放心说,借一步说话。”两人走出几米远,驻足高岚听不见谈话的位置,“李愫秋后来在丽池花园当舞女,我问过下面的人,她被客人带出去过几次,大概两个月前,她辞职了,给一个叫全旭的人当情人。
全旭也是我的手下,常年在美国出差,年前回香港过年,我让他去丽池花园开心开心,谁知道竟然认识了李愫秋。
过完年,全旭就回了美国,他给李愫秋租的房子前些日子到期,我问他要不要续租,他的回答是不续,意思很明显,我便让人去看一下李愫秋,发现她有了新情人,我也就不再关注她。”
冼耀文拍了拍高雄的肩膀,“事情就是这样,李愫秋非良人,你心里的那道坎也该过去了。”
“其实我回台湾那天就对她死心了。”高雄平静地说道。
再次拍了拍高雄的肩膀,冼耀文说道:“这样很好,往前走。跟我说说你跟新嫂子没有正式在一起是什么状态?没有登记还是没有那个?”
“没有登记。”高雄不好意思地笑笑。
“跟你之前嫂子是姑娘?”
“欣瑶是台肥的职工,今年刚十九岁。”
“不出意外,嫂子跟着你就是一辈子,不要委屈了人家,婚礼不仅要办,而且要大办。趁我在台湾赶紧把婚礼办了,你只需划算新娘子的礼服、首饰,酒席由我负责,新居我送你一套一户建。”
高雄连连摆手,“冼先生,使不得,使不得,你送的礼物太重了,我不敢收。”
再一次拍高雄的肩膀,冼耀文语重心长道:“阿雄,听好了,你跟着我吃饭,让你吃香喝辣是我的责任,你的责任是忠诚,你做好了,我也不能让你失望,昂首迈步,面包会有,牛奶也会有。”
高雄嘴唇哆嗦了几下,“冼先生,我一定好好做事,不辜负你。”
冼耀文淡笑道:“这里,你只需说声谢谢。”
“谢谢。”
冼耀文从书堆最上面拿了一本书翻着,随意地说道:“今天周末,嫂子还要上班?”
“不上班,但要在家里洗洗涮涮,欣瑶是老大,下面还有四个弟妹。”
“哦,今天会过来吗?”
“等下要过来,可能林婉珍也会来。”
“我想起来了,林婉珍之前也在台肥上班。”
一个月之前,冼耀文吩咐高雄找一个类似原先斯蒂的角色,高雄找到了林婉珍。
“林婉珍就是欣瑶介绍的,她们两个在一间办公室。冼先生,进店里坐吧,我给你泡茶。”
冼耀文摆摆手,“不用麻烦,前面刚喝了一肚子茶,没地方装了。杂志的事情,你调查得怎么样?”
“请稍等。”
高雄走进店里取了三本杂志返回,“冼先生,我调查了所有的民营杂志,这三本是办得最好的。”
冼耀文接过杂志,分别看了看封面,《当代青年》、《半月文艺》、《野风》。
“哪本是盈利的?”
“冼先生,台湾就没有盈利的杂志。”
“一本也没有?”冼耀文确认道。
“没有。”
冼耀文指了指手里的杂志,“如果我要投资,你觉得哪本最合适?”
“《野风》。”
“为什么?”
“《当代青年》的创办人是吕天行、李季谷夫妇,两人同时担任主编,这对夫妇是理想主义者,在创刊号上以‘为国家争正气、为民族争骨气、为社会争朝气、为自身争勇气’四点为该刊发行的宗旨。
立意很好,但在现在的台湾根本不可能,从民国三十四年开始,有不少理想主义者的文化人创办杂志,时间短的两三期就停刊,时间最长的坚持三年,无一例外都倒在不善于经营上。
《当代青年》已经欠印刷厂好几期的印刷费,随时都有停刊的可能。
《半月文艺》的发刊词强调要批评赤色风潮,发行的期刊内容主要围绕抨击赤色展开,不符合冼先生的要求。
《野风》由台糖的五名员工创办,他们在台糖负责编员工刊物。
五人基于对文艺的热爱,又看到石油公司出的《拾穗》半月刊十分风行,却是一本翻译性杂志,他们就想着办一份类似上海《西风》的杂志,但以发表创作为主,这就有了《野风》。
《野风》的编辑部就在五人在台糖的共同办公室,创刊条件简陋,却是充满热情,开办之初五人便说好共同审稿,每篇稿子都要三票以上方得过关刊出……”
耐心听高雄说完《野风》的诸多优点,冼耀文笑着说道:“你对《野风》很有好感?”
“不瞒冼先生,我和五人喝过几次酒,已经是朋友。”
冼耀文将手里的杂志放在书堆上,“你应该早说这一句,我投资杂志不是为了发声,而是为了发广告,一本以发表创作为主的杂志符合我的需求。
你有没有向五人透露有个金主钱多了烧得慌,要找一本杂志投资?”
“漏过一点风。”
“五人什么反应?”
“有兴趣。”
“人我就不见了,如果你觉得《野风》合适,你代表我和五人谈投资,杂志运营的所有费用由我来负责,五人不仅每月可以拿到200台币的薪水,还可以共享33%的利润分红。
你代表我占67%,我不插手杂志社的任何事务,唯有一点,广告和每期一篇的广告文,他们要无条件同意。”
“好的,我找他们谈。”
忽然,高雄的目光看向冼耀文的身后,脸上浮现柔情,“冼先生,欣瑶和林婉珍来了。”
冼耀文转头看去,两个二十来岁的女人正说着话一路走来,左边的那个长相偏普通,但一看就是能过日子的女人,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高雄嘴里的欣瑶。
右边的那个面容姣好,五官既精致又立体,偏向西方人,身材同苏丽珍比较接近,属于微胖型。
一张倾向混血的面庞,令冼耀文不得不怀疑高雄在确定人选的时候,考虑过于全面,就连冼耀武的需求都考虑进去。
稍待片刻,二女来到近前。
高雄一介绍,冼耀文的猜测得到确认,右边的是林婉珍。
握住林婉珍的手,冼耀文脑子里浮现对方的简历:
林婉珍,1930年生人,父母是福建人,在上海经营布店时生了她,她是亲妈的老小,排行第八,其父有一姨太太,生了七个。
因其父偏爱姨太太,对正妻和嫡出子女皆不待见,林婉珍这一支日子不怎么好过,她姐姐不是早早嫁人,就是给人做了童养媳。
1947年,她跟着两个哥哥来台湾投奔大姐和大姐夫,不久后,两个哥哥返回内地,她自己一个人留了下来,寄居在大姐家。
没有单独卧室,她只能睡客厅,如果有客人,就要等客人走了才能睡……
高雄当初寄给王霞敏的林婉珍简历上记录了不少私密性很强的资讯,冼耀文原来误以为高雄的工作做得细致,现在看来资讯主要来源于欣瑶之口。
“老板,你好。”
“林小姐,你很漂亮。”
林婉珍平静地说道:“谢谢老板夸赞。”
显然,林婉珍对自己的颜值有充分的认知,大概平时有不少男生对她表达过好感。
冼耀文收回手,问道:“林小姐有没有谈男朋友?”
“没有。”
“好不容易考进台肥,为了一份莫名其妙的工作从台肥离职,你的姐姐有没有说你?”
台肥是国营企业,按台湾对公务员的解释,国营企业的职工就属于公务员,在台湾就业情况不理想的当下,成为公务员约等于捧上铁饭碗,工资虽然不高,但日子可以过得相当平稳。
由于国营企业成立的时间不过是四五年时间,裙带关系并未泛滥,成为公务员,既证明个人能力,也获得不错的社会地位,走在外面相当体面。
林婉珍离职的含金量,约等于八十年代中期从国有工厂离职,跑到街上练摊,成为被唾弃和被羡慕交织的个体户,用“老人言”的口吻来说,“别看这傻逼现在挣得多,一点保障都没有,生场大病就知道后悔了。”
“说了。”
冼耀文淡笑,“看来我需要做点什么,帮你排除呆仔的嫌疑。”
说着,他冲已经知道姓孟的孟欣瑶轻轻颔首,“嫂子,你没来之前,我刚和阿雄说你们两个早点举行婚礼,酒席算我的,房子我送给他。
这两件是给阿雄的礼物,对嫂子,我也要有所表示,嫂子尽管去看房子、挑家具、上百货公司挑东西,凡是你看上的,除了男人,都由我付账。”
孟欣瑶闻言,瞠目结舌地看向高雄;林婉珍闻言,小心脏不争气地乱跳,酒席、房子、家具、摆饰,全……全包?
高雄冲孟欣瑶点点头表示肯定,孟欣瑶转头冲冼耀文磕磕绊绊道:“冼,冼先生,你的礼物太贵重了,我……”
“嫂子千万别客气。”冼耀文摆摆手,“我和林小姐去走走,方便嫂子你掐阿雄问疼不疼,嫂子你不疼就是真的。”
不等孟欣瑶反应过来,冼耀文已经转身迈步。
林婉珍看了高雄两人一眼,旋即跟上。
待走出十几米远,冼耀文轻声说道:“我知道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你迫切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卧室。
你陪孟欣瑶去看房子,买下一栋条件相当的房子,我会把房子的产权划分为1095份,你为我做一天事,就可以得到1份产权,三年后,你没被我开除,房子就归你了。
即使中途被我开除,你也可以折现已经得到的产权份额。
这是我给你的福利,满意吗?”
林婉珍的眼睛弯成月牙,连连点头。
冼耀文驻足,盯着林婉珍的面庞,“我给你的待遇一定会让你满意,同时,你的工作表现也要让我满意,如此,你的待遇才会芝麻开花节节高。”
林婉珍再次机械点头,她的脑海已经被“房子”二字填满,失去了认真思考的能力。
“做生意,高收益往往伴随着高风险,做事,高待遇自然伴随高要求,钱你会拿得很多,工作也会很辛苦,你能做就做,不能做可以离职,没有什么限制。
但是……”
冼耀文将手虚按在林婉珍的小肩上,“有两点你必须做到,第一点,闭嘴。无论是否为机密,你的工作内容绝对不能告诉无关之人。
任何人,包括你的姐姐以及你将来的丈夫。
第二点,忠诚。
跟着我吃饭,就要为我的利益考虑,我可以容忍你可能的能力平平,但绝不容忍背叛,假如你吃里爬外,即意味着你主动放弃职业操守和法律庇护,成为我的敌人,赋予我无限追究权。”
冼耀文将手从林婉珍的小肩拿开,“请相信我,你根本无法承受来自我的追究,不要被一点蝇头小利蒙住了双眼。我对自己人向来大方,你所拿到的,一定超过你应得的。
好了,这些话我只说这一次,往后只有践行,请铭记于心。”
林婉珍又一次点头,“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土报之。”
冼耀文淡淡一笑,掏出一个信封,“这是给你的置装费,去置办几身行头,明早七点,带上报纸去衡阳旅社找我报到。”
看着厚厚的信封,林婉珍的小心脏又不争气起来,“好,好的。”
牯岭街在日治时期是总督府的宿舍区,街上建有不少日式建筑,住着不少高等文官,陈长桐的府邸就在其中一栋日式建筑。
来到陈府的大门外,入眼一堵半砖墙,砖块裸露,只有院门边上一块刷了水泥,院门为铁制,刷成暗绿色,一侧种着一棵肖楠,另一侧院墙拐角种着一棵翠柏。
叩门。
费宝树开的门。
“老爷。”
“阿姐呢?”
“在厨房里。”
“你没有打下手?”
费宝树指向院中的篾片凉亭,“我在择菜。”
冼耀文望向凉亭,只见一张矮几上摆着半个西瓜、一个装着瓜瓤的玻璃钵,以及几块西瓜皮。
“西瓜皮炒毛豆?”
“没有毛豆,炒雪菜。”
“我帮你一起择。”
冼耀文拥着费宝树进入凉亭,切了西瓜,同戚龙雀三人分食。费宝树手里拿着一支竹签,挑着藏在瓜瓤里的西瓜籽。
“树莹还没来?”
“打了电话,会晚点过来。刚刚顾正秋打来电话,她会过来。”
“顾正秋来参加家宴?”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阿姐和顾正秋是旧识,在上海就认识了,到了这边后,两人走得更近。”
“哦。”
这么一来,昨天陈长桐去给顾正秋打招呼不免有了做给别人看的嫌疑,又或者顾正秋这个关系只停留在费宝琪个人,没变成陈家的关系。
“老爷今天去了哪里?”
“没走远,就在西门町一带,中午吃了臭肉鲑、米酒蛤蜊蒸丝瓜,下午在茶艺馆坐了几个钟头,认识一个陪茶妹,花名幼韵。”
“打听讯息?”
“嗯。”
“我和阿姐去了百货公司、裁缝铺,中午吃了四川牛肉面。”费宝树咯咯笑道:“卖面的老板是四川退伍军人,但他在老家从来没有吃过牛肉面。”
冼耀文淡笑,“没吃过不要紧,四川人做的牛肉面当然可以叫四川牛肉面。”
“这么说也没什么毛病。”费宝树切了一块清理好西瓜籽的瓜瓤送到冼耀文嘴里,“老爷,这里许多军人家里食指浩繁,低微的薪水很难维持家计,不少人都经营副业贴补家用,有的做裁缝,有的给人烫头,最多就是摆摊卖吃的。”
“哦,说这个做什么?”
“我是想你在这里开厂,招人可以从眷村的眷属当中挑。”
“匹夫犒天子军,乱民也,宜诛!这个事要从长计议,我会找机会和台湾方面说一说。”
费宝树愣了愣,“老爷,要不还是算了。”
“没关系的,事情有正反两面,就看怎么做。”冼耀文拍了拍费宝树的手,“等下我去打个电话,正式告知雷震我已抵台,我想一顿接风宴是免不了的,你做好心理准备。”
“嗯。”费宝树捏住冼耀文的手,凑到脸颊上摩挲。
“这里是我家,你们不要在这里秀恩爱。”费宝琪走了过来,故作娇嗔。
冼耀文嬉笑回应,“阿姐,我不见外,你家就是我家。”
费宝琪挨着费宝树坐下,“你还是见外一点好,搞了五道菜,够了没有?”
“阿姐,刚让我见外一点,你又不见外了,我们那里贵客登门,没有十二道菜拿不出手。”
“你也算贵客呀?”费宝琪白了冼耀文一眼,“没让你去厨房帮忙就便宜你了。”
“别帮厨,干脆让我下厨好了。”
“你会做?”
费宝树捂嘴笑道:“阿姐,老爷真会做菜。”
“耀文,真是难得。”费宝琪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冼耀文,“长桐十指不沾阳春水,酱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一下。”
“不好比的,姐夫忙。阿姐,还有什么菜没做,我来好了。”
“不要了,你是客人,怎么好让你下厨,菜已经配好,等下炒一下就好。耀文,一会正秋,就是顾老板要过来,你不要介意。”
“阿姐,无碍的。”
三人的闲聊令夕阳沉醉,顾正秋披着霞光而来。
在凉亭寒暄完,四人进入室内,费家姐妹进厨房忙碌,留冼耀文和顾正秋在客厅。
“冼先生来台湾做生意?”
“受雷震雷先生邀请,过来考察。”
“冼先生和雷先生是熟识?”
“未曾谋面,有中人代为邀请。”
“我和雷先生倒是相熟,多次到他府上吃午饭。”说着,顾正秋眉尖轻蹙,想到就是在雷府认识蒋经国那狗皮膏药,一沾上甩都甩不掉。
“昨日刚到台北就听闻顾老板的偌大名气,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冼耀文抱拳道:“耀文初来台北,如无头苍蝇,还望顾老板多多关照。”
顾正秋闻言,咯咯笑道:“冼先生,你真是妙人。”
“妙人谈不上,无非是逐利之人罢了,为了五斗米,走南闯北四处折腰。”
顾正秋拨出一口气,感同身受道:“谁又不是呢,如果有的选,我只想做一个平凡人。”
“如今这个世道,做一个平凡人的确不错,烦恼会少一些,每天只需要操心如何填饱肚子,无需为情情爱爱、家国大事而烦恼。”
“呃……”
顾正秋错愕地看着冼耀文,少顷,说道:“冼先生这么理解平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