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仲容,国府里少有的真正懂经济的官员,他身兼数职,除主掌中央信托局业务外,也兼任台湾区生产事业管理委员会(生管会)副主任委员,负责产业复兴与对外采购,是掌管金融与外贸的主要官员之一。
此时,他在生管会的办公室,给自己一手提拔的专任委员兼一般工业组长李国鼎打电话。
“国鼎,是我。”
“长官,你有什么吩咐?”电话另一头李国鼎毕恭毕敬地说道。
李国鼎对尹仲容如此尊敬,不仅因为尹仲容是他的上级和伯乐,同时也敬佩尹仲容的学识与为人,尹家米缸里的米永远要算着吃,稍敢放纵,容易吃不到月底,只好赊借度日。
“国鼎,要麻烦你去一下衡阳路的衡阳旅社,从香港来的资本家冼耀文住在那里,你接待一下。”
“长官,我是搞技术的,不是搞接待的,接待工作怎么会让我出面?”
“不要急躁,你听我说。”尹仲容将电话换了一边,“保密局送来一份资料,冼耀文这个资本家不一般,在香港、东洋、新加坡、美国、英国、法国都有产业,可能在中东也有他的产业,身家丰厚。
不仅如此,他在英国、美国政府的关系都不一般,军事顾问团的卢卡斯·夏洛特中校、水泥专家琼·夏洛特和他有关系,可能对争取美援有帮助。”
一听可以争取美援,李国鼎直接说道:“长官,我应该怎么接待?”
“冼耀文是被雷震邀请来考察纺织业的,你带他去纺织企业看看,招待千万不要吝啬,不说其他,只要让冼耀文在台湾投资建厂,就能获得一大笔外汇。”
“好的,我处理完机器故障马上过去。”
香港。
慈云山山脚,一块面积十万呎的地块上,坐落着岑佩佩的香港食也工厂。工厂开设的时间虽不长,此地却约定俗成被命名为“食也角”。
穿着一身权力套装的岑佩佩脸色有点难看。
她手里拿着方便面的销售报表,发往神户的数字巨大,本地销售的数字惨不忍睹,上个星期一共铺出去500件(一件20包)货,实际销量只有240件,泡吧消化了130件,就是说一个星期只卖出2200包。
2200包当中,有将近1900包是通过人民超市销出去,人民超市的客户以香港的高收入群体为主,这简直与食也的销售方向风马牛不相及。
方便面的定位是平民食品,销售策略是薄利多销,现在一个月撑死了只能销到1500包,若是靠这个吃饭,只能喝西北风。
岑佩佩有点无奈,食也的方便面价格再低也敌不过咸菜配稀粥,只要米价不涨,方便面在香港的销量想提高非常困难。
米价会涨吗?
带着问题,岑佩佩打开了一个文件夹,从中抽出一份文件,研究起了国际大米出口状况。
文件上显示,中国是大米出口大国,但主要以计划贸易出口到苏联换取工业品,以及通过社会主义阵营的互助贸易网络与东欧国家进行粮食交换,基本可以排除在国际大米交易之外。
除此,大米主要的出口国包括泰国、印度、南越、缅甸、巴基斯坦,国际大米的价格主要受这五国的出口量影响。
南越、缅甸有希望因战乱而减产,泰国、印度、巴基斯坦有没有同时出现极端天气减产的可能?
如果有可能,是不是要考虑囤粮?
岑佩佩的脑子里忽然意识到有必要掌握粮食产区的天气变化资料,假如能够提前预测到极端天气的出现,大可以通过囤积居奇大赚一笔,而且,这种方式可以不断重复。
越想她越觉得这是一个好想法,只是如何做到预测没有头绪,她对农业的认识太少,首先需要系统地了解一下各种农作物害怕的天气,然后再去研究如何掌握天气变化。
有了一个好点子,方便面的阴霾驱散了一些,她放松心情接着琢磨香港食也的出路,既然方便面无计可施,那只能想想其他路子。
她来到窗户前,看着流水线大致相同,在无须大规模增加机器的前提下创新品。
铃铃铃。
松江小学的下课铃声响了,一群小朋友从教室里冲到操场,一个急转弯,争先恐后扑向右边新盖的建筑。
“阿姨,阿姨,我要大西几。”
“阿姨,阿姨,我要大白肚。”
“小脑斧!”
榕树下第二家、榕树下·小学第一家,开在松江小学。
冲在前面,买到大西几的冼骞芝剥掉包裹糖块的糖纸,将糖块扔进嘴里啜起来,她的小眼一眯,从嘴里甜到心里。
甜不仅来自糖块,还来自参与感,榕树下有她一份功劳。
“骞芝,大西几甜不甜?”一个与冼骞芝年龄相仿的小女生来到她身前,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蠕动的嘴唇。
“甜。”冼骞芝甜甜地回了一句,看向小女生手里的公仔纸,“淑仪,你又买公仔纸?”
淑仪献宝一样竖起公仔纸给冼骞芝看,“这张不一样的,好看吧?”
冼骞芝点点头,“好看。”
淑仪噘了噘嘴,“妈妈只给了我两毫,买了公仔纸,没钱买大西几。”
“我请你吃。”
“不要。”淑仪咽了咽口水,倔强地说道:“妈妈说不能吃别人东西。”
“我请你吃,你不要告诉你妈妈。”
淑仪又咽了咽口水,正想说话,就被盛骞芝拖向放糖块的瓶子。
未几。
操场上出现两个小手拉小手,眯着眼啜糖块的小女生。
食也。
未有头绪的岑佩佩迎来了客人高燕如。
“岑经理,动物园系列的鸟结糖销量不错,我打算再找一家代工厂,不知道食也有没有兴趣?”
岑佩佩莞尔一笑,坦然接受又一股送上门的西北风。
制作鸟结糖用到的机器不多,甚至不需要机器也可以,人员可以从方便面流水线抽调,尽管她清楚人民零售给代工厂留的利润不多,但起码可以多养一批工人。
谈判过程很简单,不必赘述,都是自家的产业,她还是人民零售的副总,左手倒右手的事,谈判技巧都可以收起来。
甫一谈完,她离开食也的办公室,前往山今楼。
……
冼耀文的手一沾即走,并没有再追问王朝云的情人是谁,他昨天已经问了陈长桐一嘴,得知衡阳旅社真正的老板是吴则成,陈长桐也基本介绍了吴则成的情况。
其实,不介绍他也知道,齐玮文曾经当笑话给他说过吴则成,说这人是军统数一数二的创收标兵,自己捞得盆满钵溢,且喂饱了军统“第一清廉”郑介民,以及如今的保密局香港站站长谢力公。
谢立公这个孙子逮着机会得好好收拾,冼耀文用脚指头也能猜到台湾一些人的案头有这个孙子递交的关于他的调查报告,就是不知道调查有多深入。
王朝云感受着手背上的余温,定了定神说道:“冼先生平时爱看什么书?”
“我办过报纸,如今已经卖了,又办了几本杂志,在英国开了一间出版社,出于工作的需要,看书比较杂,几乎什么类型的书都涉猎一点。”
“都是什么杂志,不知道我是否有幸拜读过。”
“名字不提也罢,都是为了腌臜物而办,说出来会污了千绘酱的耳朵。”
王朝云一听即明是什么类型的杂志,不再深问,“英国的出版社出版了什么书,不会也不方便说吧?”
“这个可以说,出版社拿到不少著名作家的版权,劳伦斯、奥威尔、哈耶克等等,前不久刚刚出版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非常畅销。”
“我听说这本书,不是被禁了吗?”
冼耀文轻笑道:“是被不少国家禁了,所以这次出版征得劳伦斯夫人的同意,将书名改成《youkow,Lover》。”
“你明白的,情人?”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不过我心里的标准翻译是‘你懂的,情人’。”
“有区别吗?”
“没什么区别,就像改了书名也没什么区别,出版社已经接到警告信,立即下架,不许再销售。”
“这么说以后看不到这本书了?”
“也许。”
事实上查令十字路84号那边鸟都没鸟警告信,英国当前的法律根本不能给出版《youkow,Lover》的行为定罪,即使被起诉,官司也有得打。
就算推出新的法律条文,大不了啥时候推出,啥时候停售,法不溯及既往,擦边球能擦还得接着擦。
“我想拜读这本书,冼先生可以送一本给我吗?”
“当然可以,等发行日文版和中文版,我也会寄给千绘酱。”
“非常感谢。”
两人围绕“书”一路畅聊,聊到了张爱玲,引出王朝云曾在上海雷士德工学院念书的经历,这是工部局用英国富商亨利·雷士德的遗产所办的学校,由英国主导。
按王朝云的说法,她的爷爷一直对东洋取得最终胜利表示悲观,一旦成为战败国国民会很凄惨,未雨绸缪,早早让她学习中文,并让她去上海念书,寻找机会弄一个上海人身份,为下一步去西方做准备。
王朝云没说为什么没去西方,而是回到台北,冼耀文也不问。
问个毛线,王朝云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尚未可知,留在台北不回东洋,里边肯定有说道,这个女人不会像表面看起来简单。
张爱玲之后,又窜到了东洋,聊起东洋的女性作家,然后嗖一下飞到欧洲,东跳西跳,让冼耀文有了被考校的错觉,王朝云仿佛在验他的成色。
欧洲绕了一圈,回到台湾,聊“你是来拉屎的吧”林海音、谢冰莹,以及一些刚冒出头的女性作家,一头扎进冼耀文的知识盲区。
什么孟瑶、郭良蕙,他十分陌生,只好听着,顺便在脑子里捋一捋台湾女作家的名单,靠北,名字能列出几个,作品一部都没看过。
两人就这么漫聊,从九点半聊到了十一点半,没有电话也没有人来找冼耀文,他真想彬彬有礼地说一句“娘希匹”,人不来,电话总要来一个,一点待客之道都没有。
结束漫聊,写了两张条子交给王朝云,冼耀文上楼喊费宝树出去吃饭。
“米歇尔,你觉得味道怎么样?”
山今楼的包厢里,岑佩佩和米歇尔相对而坐,一起品尝汉堡馃。
“鸡肉非常美味,三明治的味道差了点。”米歇尔放下手里的汉堡馃,说道:“所以,汉堡包是你下一个生意?”
“米歇尔,这不是haburger,是haburges,最后一个字母是s。”
米歇尔微微一愣便想明白个中缘由,“你的目标很大?”
岑佩佩淡笑,“开遍全球。”
“好大的目标。”米歇尔不以为意道:“可惜我对餐饮不感兴趣,不然可以给你投资。”
“是吗?我对这个生意充满信心。”
米歇尔摊了摊手,“祝你成功。”
岑佩佩心里舒了一口气,她真怕米歇尔想投资。
“米歇尔,我想咨询你一个问题。”
“什么?”
“haburges这个单词我想加入牛津词典,我该怎么做?”
米歇尔拿起汉堡馃咬了一口,“这个问题你不应该问我,亚当完全有能力轻松解决。”
“汉堡馃是我自己的生意,如果可以,我想自己解决所有的问题。”
米歇尔轻笑道:“独立女性?”
“嗯哼。”
“哈。”米歇尔大笑,“岑,从你身上可以看见很多和亚当的相似之处,我想这就是你们中国人说的夫妻相。”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会受到彼此的影响,性格自然会出现相似点。”
“这个问题不是现在的我能明白的,或许等我结婚几年之后会明白。好了,我回答你的问题。”米歇尔略作停顿,道:“现在这一版牛津词典是在1933年发行,语言不断发展,内容已经过时。
按照以往的惯例,牛津出版社的更新办法会是附上新的增补集或更新原本的增补集,无论是哪一种,大概需要七至十年的时间,若是出点意外,二十年也有可能。”
岑佩佩蹙眉道:“这么说,至少需要七年时间?”
“我想按照正常的情况,至少需要十年。”
“时间太长了,有没有变通的办法?”
“你可以试试联系牛津出版社,推动发行一册单本增补集,这样一两年时间就足够。”
“成本会很高吧?”
“可能需要数十万英镑,我建议你自己发行一本面向小学生的词典,你想加什么单词都可以。牛津词典那边耐心等待,或许无成本就能实现你的诉求。”
“自己发行词典,我怎么没想到。”岑佩佩懊恼地说道。
“亚当可以想到。”米歇尔幽幽地说道:“岑,你应该多问问亚当的意见。”
“我想不到办法的时候,会的。”
“好吧。”米歇尔拿起桌上的可乐呷了一口,“今天找我要聊什么?”
“老爷在台湾。”
米歇尔兴奋道:“有好机会?”
“台币汇率。”
“升还是降?”
“具体的消息还没到,老爷让我募集200万美元。”
“卡普?”
“老爷说最好是你个人的资金,本金会回来,利润留在台湾注入他上次和你说的太子企业。”
米歇尔略作思考,“利润率大概多少?”
岑佩佩摇头,“还不知道。”
“200万美元不是问题,但有成本,让亚当给我打电话。”
“好。”
大稻埕。
黑美人酒家,英文名“AllBeauty”。
一年多之前,黑美人还不叫黑美人,叫万里红,这名字犯忌讳啊,于是红变黑,黑美人粉墨登场。
大稻埕这个地界堪比羊城之东西关,乃富商名流云集之地,灯红地黄,曾与赌毒情同手足。
黑美人用鹤佬话发音差不多就是“AllBeauty”,黑又对红,取这个名字是用了心的,既然名字里含美人二字,不沾点黄可惜了了。
黑美人没有挂羊头卖狗肉,这儿真有美人,当然,美食也是少不了的。
冼耀文和费宝树坐于一张桌前,桌上摆着几道招牌菜,桌子中央摆一炉火锅,真的火锅,也是道具,这是约定俗成。
在酒家寻欢作乐,必备火锅,遇到警察临检,则佯称好友们围炉吃锅,盖因“国难”时期,大家相忍为国,不要太招摇。
火锅摆上了,欢乐自然少不了,仨,费宝树俩妞,冼耀文一个妞,按这边的说法叫“女给”,来自日语“女给仕”的简称,原意就是女服务员,现在的意思稍稍复杂。
据说三十年代台湾吹起自由恋爱风,却仍受传统婚姻观念束缚,因此提供暧昧互动、肢体接触、恋爱氛围的女给,成为摩登咖啡厅中的一大亮点,让不少人慕名到咖啡厅消费。
女给虽为店家提供服务,但其以顾客的小费为收入,与店家并无雇佣关系,甚至店主经常要求女给支付店内食费、清洁费等,但女给亦有自由更换店家的权力。
而无特殊学历需求,凭自身交际手腕、谈话技巧赚取高额小费,且已婚女性亦可担任,种种条件也让女给成为彼时的热门新兴行业。
用人话说,女给就是灵活就业型三陪,跟披黄袍的外卖员差不多,文盲可干,博士亦可干,给自己打工,想干就干,不想干躺平,坚决不接受资本家剥削。
陪冼耀文的女给是个半老徐娘,花名馥伶,面容姣好,略带贵气,演一个百万台币资产家族的少奶奶问题不大。
“馥伶,你结婚了?”
“最大的仔十五岁了。”
“这么说十四五就嫁人了?”
“十四结婚,十五生第一胎。”
“挺早。”
“冼先生不是台湾人?”
“不是。”
“来台湾做什么?”
“我在五指山做生意的时候,听一个姓车的朋友说台湾遍地是黄金,过来看看。”
“五指山在哪里?”
“说不清楚,要问我那个姓车的朋友。”
“嗯?”馥伶一头雾水。
冼耀文伸出手作爪状,“其实,做生意是假,坐牢才是真,我那个姓车的朋友被判了500年,我400年,刚放出来不久。”
馥伶微微一愣,旋即捧腹大笑,“冼先生的朋友是孙悟空?”
冼耀文淡笑道:“是呀,偷蟠桃、撕生死簿我也有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