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炯身形疾掠,几个起落间,便扛着耶律拔芹跃上高台。
他将耶律拔芹稳稳放下,暗中一探手,从她大腿处取出贞洁卫,抵在她脖颈之上,声若雷霆般大喝:“乌古论合合!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瞧瞧,这是谁!”
乌古论合合正指挥攻城,听得这声暴喝,目光射向高台。
待看清耶律拔芹的模样,脸色骤变,赶忙扬手示意全军停止放箭,冷冷吼道:“大胆狂徒!你究竟是何人,竟敢挟持我家公主?”
“在辽地讲大华语,在这析津府挟持公主的人,还能有谁?”杨炯故意拖长语调,巧妙周旋,不露声色地拖延时间。
“你……你是杨炯?”乌古论合合浑身一震,双眼圆睁,失声惊呼。
杨炯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手腕微微用力,将抵住耶律拔芹脖颈的匕首又紧了几分:“既然认出我了,那就别轻举妄动,刀剑无眼,伤了你们的公主可就麻烦了!”
乌古论合合脸沉如水,心底翻江倒海。此前情报明明显示,杨炯率部进入了胡里改路,被徒单山熊追得在东北大地四处奔逃,现在怎么会突然现身析津府?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此处乃析津府西北门户,向来由山北军驻扎。从忽兰之前透露的言辞,到此刻山北军的异样,难道斡鲁朵氏和颇超氏,都已暗中投靠杨炯?
这般想着,乌古论合合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蹿升,瞬间浸透全身。他下意识攥紧拳头,双目紧紧盯着高台上的杨炯,目光中满是狐疑与忌惮。
耶律拔芹见乌古论合合阴晴不定的脸色,知道他必定是在权衡局势。可此刻乌古论合合掌握的信息严重不足,极有可能做出错误判断。
局势危急,耶律拔芹来不及多想,当即扯开嗓子大喊:“乌古论合合!他们还有……”
话未说完,杨炯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她的嘴,脸色铁青,低声怒吼:“耶律拔芹,这可是你自找的!”
话音刚落,杨炯大手一挥,身后亲兵们手捂口鼻,脚步匆匆,迅速抬上三个沉甸甸的木桶。
木桶一落地,亲兵们如见洪水猛兽一般,撒腿就跑。
耶律拔芹看见那桶里黄澄澄的金汁,瞳孔骤然一缩,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她慌乱之中张嘴狠狠咬住杨炯的手,待他松开自己的嘴,声音打着颤,满是恐惧地吼道:“你……你究竟要干什么?”
“干什么?”杨炯冷哼一声,脸上神色平淡得可怕,拽着耶律拔芹就往木桶旁拖,“给你洗个澡,让你那些南院兵都瞧仔细了!”
耶律拔芹全身都写满了抗拒,她的洁癖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在被迫与萧挞里成婚后才突然出现,这病症如同梦魇一般,令她痛苦万分。
她清楚这是一种怪癖,可每当接触到她认定的不洁之物,身体深处便会不受控制地战栗和抗拒,任凭她如何努力,都难以抑制。
好在她身为辽国公主,凭借着身份带来的权势和财富,得以维持着极为奢靡的生活。
清晨用花露净身,午时只食新鲜蔬果,夜晚咀嚼繁花入眠。这并非如坊间所传那般,全都是为了保持美貌。实际上,她对肉类有着近乎本能的抗拒,只要看到肉,生理上就会涌起强烈的呕吐感,这让她苦不堪言。
为了摆脱这种折磨,她四处寻医问药,尝试过无数方法,无论是珍贵的药材,还是江湖偏方全都试了个遍,却始终无法改变一接触污秽之物就恐惧战栗的毛病。
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她反复思索自己病症的根源,终于渐渐明白,这一切皆源于那场被迫的婚姻。
尽管并未与萧挞里有夫妻之实,但在她心中,自己已然“脏”了。她只能通过这种外在的洁癖行为,发泄内心的痛苦,掩饰深埋心底的脆弱。
乌古论合合眼睁睁看着杨炯作势要将一桶金汁泼向耶律拔芹,瞬间暴跳如雷,额上青筋直跳,扯着嗓子嘶吼:“杨炯!你要是敢动公主一根汗毛,我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你看我敢不敢!”杨炯毫不示弱,大手一抄,稳稳提起木桶,作势就要泼洒。
“杨炯!你给我住手!”乌古论合合心急如焚,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
他实在没料到,杨炯竟会用如此下作的手段侮辱公主。耶律拔芹患有严重洁癖,这在辽国上下尽人皆知。一旦这污秽的金汁泼到公主身上,以她心高气傲的性子,必定生无可恋,这比直接取她性命还要残忍。
杨炯冷冷地瞥了乌古论合合一眼,松开手,耶律拔芹像滩烂泥般瘫倒在地。他双手抱胸,语气冰冷道:“现在,咱们可以好好谈谈了吧?”
乌古论合合望着瘫倒在地、身躯剧烈颤抖、大口喘气的耶律拔芹,心中仿若被巨石压着,苦闷万分。
乌古论氏在大辽崛起之初,凭借扼守北部边疆的险要地势,不仅成为抵御漠北等游牧势力的坚固屏障,更掌控了漠北商道的咽喉。依托这一得天独厚的优势,乌古论氏逐渐发展壮大,成功跻身契丹八大部之列。
一切的转变,始于耶律拔芹的母亲踏入宫廷。
起初,这位乌古论氏族长之女还算安分守己。虽未被立为皇后,但诞下耶律拔芹这位大公主后,也算是在后宫稳住了脚跟。借此机会,乌古论氏的族人开始进入朝堂,参与政务。
在后宫,嫔妃们能依靠的,一是母族势力,二是诞下皇子。
耶律拔芹母亲首胎生女,让她与后位失之交臂。或许是这次打击过于沉重,原本容貌绝美、性格活泼开朗的族长之女,性情大变,变得阴鸷暴躁,甚至对亲生女儿耶律拔芹,也是动辄打骂。
遥辇氏和萧氏后宫得势,相继诞下子嗣,乌古论氏愈发着急。为打压母族势力最大的萧氏,乌古论氏联合遥辇氏,设计将萧氏子耶律光送到荒蛮之地历练。
所有人都以为,年仅五岁的耶律光,定会葬身野狼之口,或饥饿致死,可他竟奇迹般地活着走了回来。
后宫斗争波谲云诡,没过几年,即将临盆的乌古论氏突然暴毙宫中。紧接着,遥辇氏与耶律耀秽乱后宫,被皇帝下令满门诛杀。
此后,萧氏再无对手,顺利入主中宫。
实际上,耶律拔芹与母亲感情淡薄。为了躲开母亲的打骂,她五岁便主动出宫别居。因而,她对母亲之死的冷漠态度,众人倒也能够理解。
即便如此,当看到乌古论氏逐渐被排挤出朝堂,耶律拔芹还是毅然挺身而出,在朝堂上与一众朝臣激烈争辩,据理力争,最终为乌古论氏争取到乌古论三部赋税自主的特权,大辽仅此一份。
经此一事,耶律拔芹毫无争议地成为乌古论氏的当代族长。
如今,眼见自家公主遭受这般屈辱,乌古论合合怒火中烧,恨不得将杨炯碎尸万段。但理智告诉他,此刻必须冷静,一切都要以公主的安危为重。
乌古论合合心思电转,强压下心头怒火,沉稳问道:“你想谈什么?”
杨炯听他这般问,心中瞬间明晰耶律拔芹在南院军的分量,于是也不再绕弯子,挺直腰杆,朗声道:“你看清楚了,如今斡鲁朵氏和颇超氏都已与我结盟。就当下局势而言,将军不妨想想,是打算继续远离朝堂,默默无名,还是带领乌古论氏再创辉煌?”
“哼!你休得挑拨离间!南院军唯公主马首是瞻!”乌古论合合暴喝一声,声如惊雷。
“吼吼吼!”身后南院军整齐划一,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应,显然对乌古论合合所言极为认同。
杨炯一眼就看穿乌古论合合故意转移话题的伎俩,嘴角微微上扬,不急不躁地继续说道:“好好好!谁指挥南院军都无关紧要,关键在于,乌古论氏未来该何去何从。是销声匿迹,还是改天换地,重塑往日荣光?将军不妨思量思量。”
“哼,投靠你就能让乌古论氏重铸辉煌?”乌古论合合嘴角浮起一抹冷笑,话语里满是质疑。
杨炯仰头大笑,斩钉截铁地说道:“没错!只要投靠我,待大事告成,我保乌古论氏仕途顺遂,毫无阻碍。将军的一字王爵,我绝不吝啬!”
乌古论合合听闻此言,紧紧盯着杨炯,久久未发一言。
杨炯过往的赫赫战绩,如同一座大山横亘在他心头。仔细想来,杨炯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率军逼近析津府,显然,除了斡鲁朵氏和颇超氏,还有更多势力暗中投靠了他。
当下,皇城有三万守备军,周边另有五万驻军。单从兵力上看,杨炯确实处于劣势。然而,一旦杨炯与城中势力里应外合发动突袭,析津府城防再坚固,也极有可能被攻破。
杨炯的名声传遍天下,乌古论合合对此也多有耳闻。此人胆大心细,善于谋划奇策,且行事滴水不漏,每一步都留有后手,绝不是以运气就能解释概括。
想到这儿,乌古论合合心中一阵纠结。他深知这是个关乎乌古论氏生死存亡的重大抉择,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犹豫再三,他转头看向耶律拔芹,声音带着几分忐忑:“公主,您……意下如何?”
耶律拔芹无力地匍匐在冰冷的高台之上,听到乌古论合合的询问,心中猛地一沉。
她瞬间明白,乌古论合合已然动摇。
对此,她并未感到太过意外。在族人的利益面前,自己的那点恩情,实在是不值一提。
然而,她非常清楚,若是自己就此屈服,即便最终能赢得胜利,等待她的也只有死路一条。
当初投靠皇帝,虽然被皇帝逼迫嫁给萧挞里充当死间,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成功延缓了乌古论氏被收回兵权的时间。这使得乌古论氏在北地得以不断发展壮大,就算日后皇帝想要动手拆分南院军,乌古论氏也有足够的实力进行反抗,甚至能够割据一方,称霸为王。
这,也是她那晚答应皇帝成为死间、下嫁萧挞里的关键原因。
可若是如今投靠耶律光和耶律南仙,乌古论氏或许能够平安无事,但她耶律拔芹必死无疑。
道理很简单,对于一支有着精神领袖的军队而言,一旦这支军队改换门庭,那原有的精神领袖便只有死路一条。从近年来耶律光不断扶植拉拢各个部落的青壮派成员,便足以看出这一点。
想通了这些,耶律拔芹心中涌起无尽的悲戚。
她自幼便未感受过父母的疼爱,为了摆脱那种痛苦的生活,五岁时就毅然搬出了皇宫。长大后,她一直努力地想要好好活下去,小心翼翼地与众人保持距离。可即便如此,这些人还是不肯放过她,这让她感到无比的疲惫,觉得活着好累。
刹那间,耶律拔芹惨淡一笑,强撑着从冰冷的地面起身。
她面向数万南院军,抬手将头发高高束起,动作优雅从容,随后轻轻挽起鬓角的碎发,声音虽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诸位,我以乌古论氏族长的身份下令,准许你们自寻出路!”
这话一出口,南院军将士们面面相觑,心中五味杂陈。
紧接着,队伍中响起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嘈杂声,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肃静!”乌古论合合大声暴喝。
耶律拔芹见骚动逐渐平息,脸上依旧挂着微笑,缓缓说道:“乌古论合合,从这一刻起,你便是乌古论氏第十七任族长。”
“公主!我……”乌古论合合眼眶泛红,刚要开口,却被耶律拔芹抬手打断。
耶律拔芹转过身,目光直直地看向杨炯,沉默片刻后,脸上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容,悠悠地叹息道:“活着,实在是无趣啊。”
话音刚落,她猛地转身,衣裙随风翻飞,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下了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