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醒来时,已是傍晚,身边站着一圈人,却并不是围着自己。
不安的说话声传来:“阿哥也太大了,这都快十斤了,这孩子太大啊,容易喘不上气,奶就不好喂,何况这,这锁骨都给挤断了,婴儿骨头长得快,要是这断裂处歪斜一点儿就麻烦了,得有十二分小心。”
如懿听见自己生下了祥瑞健壮的小阿哥,便舒了口气。
夜里,皇帝和皇后都来了。
两人身上还带着宴会上的酒气和肉香。
永璟降生后,皇帝大松了口气,典礼也可以出席了,宴会也愿意参加了,人也开始大吃大喝了,但脑子其实一直在盘算。
如今这个情势,要一点业债不欠就平安过关是不可能了,只能把黑锅甩到太后那儿去。
于是他先是作出一副大喜的样子,说如懿给他生下了祥瑞之子,实在是令他心情愉悦。
之后话锋一转:“只是永璟生下来就有心症,寿康宫的奴才朕也责问了,这次若不是皇额娘那般待你,你就不会早产,也许,永璟也不会出生就带病了。”
如懿弱弱道:“永璟生下来就带着心症,这不是太后的错,皇上不要责怪太后。”
璎珞适时道:“皇上,民间的孩子命贱,才好养活,小阿哥既是钦天监批过的上上祥瑞的命格,又是在天下至尊的富贵堆里出生,总会有些娇弱的。”
皇帝暗道朕怎么没想到这个说法呢!当即大喜,赏了璎珞。
然而祥瑞之子,并没有活过这一年元宵。
一开始是乳母发现即使喂过奶,换了尿布,永璟依然哭闹不休,不过他生下来时锁骨断了,很是遭罪,多哭闹些也是常事,因此也没觉出不对。可是永璟哭着哭着,就面色发紫,甚至浑身抽搐,接着眼睛盯着一边就不转了,喂了几口奶便全喷了出来,最可怕的是原本应该是平坦柔软的囟门竟然鼓了起来。
包太医经过一番诊断,说得让黄太医也来诊治,黄元御看过孩子诊过脉,让人提来一盏明瓦灯,略凑近永璟,但永璟的眼睛并没有跟着转。
两人惶恐向皇帝禀报:“皇上,小阿哥囟填、视瞻歪斜、暗眛无神,这是,这是解颅之症啊!”
皇帝看向青樱,青樱小声解释道:“小阿哥毕竟是早产难产,出生时,只怕挤伤的不只是锁骨,还有……”她指指自己的头部,又道:“婴儿脏腑娇嫩,虽然头骨没事,里边有没有挤坏了,谁也说不准。而且如答应年岁大了,生上一胎时,便孕中饮食不调,以致风热,肝肾阴虚,阿哥自然也是肾气弱了,肾气一弱,不能补脑髓,何况产程太久了,阿哥一直憋着气,两项叠加,如今恐是脑髓不充,才会如此惊厥抽搐,双眼歪斜。孩子,恐怕是保不住了。”
包太医道:“皇上,早产难产的婴儿,确实比较容易罹患此症,一般而言,对这样的病患,用补肾地黄丸和扶元散内调,再用封颅散外敷,也许还能保一保,但是,这扶元散中有人参、当归这样的强心、行血之药,小阿哥本就心跳过快,若是用此药,小阿哥恐会心气大盛,身上就更撑不住了。为今之计,也许……顺其自然,小阿哥还能少遭点罪。”
黄元御道:“皇上,小阿哥既然是祥瑞之子,出生前白虎星又有异兆,自然是星君转世,来人间降过吉祥后,就该回归星位了。”
皇帝问道:“那么,若是顺其自然,小阿哥还有多久。”
黄元御道:“最多,也就是到元宵了。”
皇帝挥退二位太医,平静道:“阿哥若是去了,就按黄太医的说法把消息传出去,朕亲自给他拟个谥号,他既是来降祥瑞的,谥号就叫荣瑞,丧礼的仪制,就按照亲王之礼来办吧。”
两日后,永璟停止了呼吸。
而皇帝,似乎是被伤心冲昏了头脑,要用亲王仪制举行葬礼,还要举办法会,引得本来应在春节休沐安歇的朝臣纷纷歇不住了。
现在皇上膝下三名成年皇子中最高的也才是郡王爵位,却给一个出世没几日的皇子以亲王之礼下葬,不但于礼不合,还隐隐让一个襁褓小儿压过了三位已经封爵开府的阿哥,如此一来,这三位阿哥,还有皇上膝下那些年幼未封爵的阿哥们又该如何自处?
当年顺治爷的荣亲王,便是如此逾越礼仪,以亲王礼制葬襁褓之子,偏偏这位荣瑞皇子的谥号中也有个“荣”字,众臣不禁心生猜测,难道皇上如当年顺治爷盛宠董鄂妃一般,盛宠此子生母,爱屋及乌,连带着要给这孩子也当成荣亲王那般半步封太子的待遇?
然而那位荣亲王,好歹还过了百日,且追封了个亲王之位,起码算是名副其实,而这个荣瑞皇子,甚至还没满月,也没有追封王爵,这更是于礼不合。
弘昼原本是个万事不入心,只想安闲度日的,如今几位朝臣和履亲王都找上门来,大过年的也不能靠活出丧躲过去,只得小心翼翼地带着安郡王去找皇帝。
两边人拉扯一番,皇帝眼看火候差不多了,便就坡下驴地妥协道:“如今还在年节,若真要百官随行,还要设路祭,百姓回避,确实扰民,那这两项就免了。他额娘性子超然出尘,不喜奢华,这孩子的随葬祭品和棺木,也不要太奢侈了,但是,这孩子是如答应所生的祥瑞之子,对朕意义非凡,一应事务,朕还是想尽善尽美。”
永璜垂眸道:“其实儿臣倒是有个章程。皇阿玛可追封十三弟为荣瑞郡王,不过因为十三弟早夭,所以丧仪从简,不用金棺,不设路祭,不辍朝,不另开陵寝,只葬于皇子园寝,如此,既能示皇阿玛爱子之心,又不违背祖宗规制,不至于劳民伤财,朝野也不至于说皇上如当年的顺治爷般逾越礼法。”
皇帝抬眼看向他:“早夭小儿与你这皇长子封了一样爵位,你甘心吗?”
永璜道:“皇阿玛一片爱子之心,儿臣亦不可失了孝悌之义。”
皇帝盯了他片刻,淡道:“朕让内务府拨三百两,你们俩去把荣瑞郡王的丧事办了,过年了,宫里也不好见白事,办低调些。”
两人行礼告退,进忠上前问道:“皇上今儿,还是去如答应那儿?”
皇帝烦闷地吐出一个“去”字。
他这几天一直在渺云阁,把毕生的功力都拿了出来,好好地表演了一把深情的父亲和丈夫角色。
但如懿好像并没有多么为她早夭的儿子心痛,也就是初时干嚎几声,眼泪都挤不出一滴,之后便是淡淡的。
说她是伤心得麻木吧,可皇帝今日去告诉她永璟的后事时,如懿的表情又生动起来,仿佛藏着得意。
尤其是听见儿子被追封为荣瑞郡王一节,她先是撇嘴,又故作娇羞道:“永璟是庶出,比不过皇后所出嫡子,您给他郡王之位太高了吧。”
皇帝面无表情地握住她的手:“这孩子是你的孩子,又是祥瑞之子,虽然他为大清降下了祥瑞后离开了,但是朕还是把他当作朕最重要的孩子。”
这时进保来报:“皇上,方才储秀宫的阿宝姑娘来,说小公主有些不好,颖嫔娘娘想请皇上过去看看。”
皇帝立刻换上一副不耐的表情道:“这都第几次了?上回皇后不是去了,也请了太医,怎么又来了?原想着公主早产,一时不能见风,才暂时留在储秀宫,既然颖嫔这样携女争宠,那孩子不必留在她身边了,即刻送到撷芳殿去,嬷嬷们总会知道孩子病了该去找谁吧。”
如懿这时候又大度起来,道:“皇上,颖嫔身后是蒙古四十九部,您待她总要多一份体面的。”
皇帝冷道:“朕就是看在蒙古,还有她生了公主的份上,才给她一个嫔位。至于你,朕不忍心你位分过高,木秀于林,反而受人嫉妒陷害。”
这般演戏,皇帝也是身心俱疲,出了渺云阁后立刻摆驾承乾宫。
永璟下葬后,永璜和永琏代其他阿哥公主去上了香。
毕竟这个弟弟只活了几天就去了,他们见都没见过,又是如答应生的,论起感情是几乎没有。
但是永璜、永琏都已经是当阿玛的人了,听见一条小生命就此逝去,心里总是有些遗憾的。
上了香,永璜便邀请永琏到府上坐坐。
到了安郡王府,永璜屏退了仆役,开门见山:“二弟,皇阿玛给咱们的弟弟追封了郡王,你怎么想的?”
永琏沉默半晌,道:“毕竟钦天监说这孩子是来降祥瑞的……”
永璜打断他:“好吧,我知道,天家父子兄弟,总要互相提防些。不过为兄知道你不是那等背后告状的小人,就给你透个底,要我看啊,皇阿玛,未必就多么伤心难过。
皇阿玛一开始要以亲王之礼下葬,作出一副把弟弟当成董鄂妃的荣亲王的态度,引发朝臣反对,后来改为追封郡王,丧仪从简,不过是为了显出拳拳爱子之心,又能标榜从善如流,肯听劝谏的名声罢了。
更甚的,这孩子是如答应见逐于皇玛嬷之后动了胎气早产,这事早就传遍前朝了。太后把皇上的妃妾弄得早产难产,生下来的儿子没几天就薨了,皇上又着意给这个儿子逾越礼制的待遇,朝臣和天下人怎么想?
虽说以仁孝治天下,但太后不慈,间接害死了孙儿,弄得皇上这个儿子悲痛欲绝,险些失去理智,这样的说法传出去,没脸的是哪边?皇阿玛越显出看重这孩子,太后的不慈就越显得刺目,既是太后不慈在先,将来端淑姑母的事情,无论皇上如何裁断,朝臣也不好拿孝悌的名目来规劝了。
至于咱们,一个答应生的皇子,没几天就薨了,爵位却与你我一般,将来要是有个生母位分高的、人没薨的,也这般呢?这也是一重敲打,是告诉咱们,别以为封王开府就万事大吉,只要他想,随时可以捧一个弟弟出来跟咱们打擂台,要咱们都驯顺听话些。”
永琏愣了半晌,这些事情他不是没有揣测过,可是这样明晃晃地说出来也太大胆了。忙道:“大哥,慎言啊!”
永璜摆手:“我说过,我知道你是不会传出去的。再说了,就是隔墙有耳,传出去又怎样?”
他看向永琏:“我说这话你可能不信,但是我的心思,并不在储位上。”
永琏垂眸:“大哥这几年醉心方术,究竟是示人以不争,还是当真不争,弟弟并不能全然确定。可是如今,大哥如此坦诚,的确可见心在方外了。”
永璜笑道:“你有疑虑,那是自然的。先帝爷潜龙在渊时,不也是潜心佛法?然而坐天下者,当有德行。你大哥……”他笑着摇摇头:“自知是无德之人。”
永琏劝道:“大哥何必如此妄自菲薄,这几年大哥虽说总跟道士在一块儿,但也并没有劳民伤财,更没有荒废了差事。”
永璜道:“关于此事,我还是放到最后再说吧。倒是三弟,他之前找过我,也说起过,储位之事。他嘛,也不想争。”
永琏知道永璜曾经被永璋生母纯贵妃收养,因此永璋待他更为亲厚,且永璋性子直,往往有什么说什么。
只是这样大的事情……
他还在思索,永璜便开口道:“二弟还记得两年前,你们去南方巡视河堤的事情吗?他就是在那时候,熄了这个心思。”
“他说,那时传来桂铎大人快不行了的消息,你们俩都去了衙门探视,但是他在门外时,忽然心生惧怕,所以没有进去,他事后觉得,十分惭愧。”
永琏沉默了一瞬,轻声道:“他那时才十五岁,一位前几天还一同议事的官员,又是宫中娘娘的阿玛,说去就去了,他受不了也是人之常情。”
永璜道:“他说,他在江南待了几天,虽然巡视河堤时,侍卫会清场,可是平日里,总是免不了看见灾民,看见饿殍,看见满是淤泥的荒芜田地。他便在想,只是江南的几个县而已,便是如此蜩螗,甚至一个有才能的官员操劳过度,重病不治,又有许多人上下奔忙,才勉强挽救局面,那么整个天下是一副怎样的担子?以他之才,真的可以肩负这样的重担吗?真的能不被后世唾骂吗?
及至后来到了造办处,他发现连造办处的事情他都摆不平,这种感觉便一日更胜一日了。只是他从前总想着纯娘娘,想着七弟,想着璟妍妹妹,总觉得他得对得起纯娘娘的期待,也要为弟弟妹妹多谋划些,所以许多事,很是为难。但如今,幼弟的爵位高过了他,他便开始担忧,纯娘娘会想左了。”
永琏不禁暗暗佩服起永璋,这样的心性,是很难得的。
不世出的人才终究是极少数,而且就算再怎么才华横溢的人,都免不了有一日江郎才尽、泯然众人,能力平平、不上不下,才是大多数人的常态。永琏自觉也不过是大多数人中多得了栽培才略显出来的人罢了。但他们身在皇家,身边天然都是捧的夸的,谙达、哈哈珠子难道还能说皇子不行?在这种环境下待久了,完全可能变成自视甚高,眼高手低之人,只有一分本事,却自以为有十分才能,而不知道另外九分都是皇家几乎无限供给的资材堆出来的。
若是一个普通人自矜自夸,无非搏世人一笑,可是一个掌着权势的人拎不清自己能到哪一步,前明的英宗就是下场。
再说了,永璋虽然不是个才高八斗的,也不至于就到了下愚之辈的地步。他那差事办不好,说到底不是他没有能力,而是这差事本就给得不合适。造办处里都是势力盘根错节的老油条,永璋年轻没经验,就是有甘罗之才也压不住这帮人。且他看自己办不好差事,便让贤于王叔,而不是任由差事砸自己手里,这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一种本事。
他转了几个念头,问道:“那大哥是怎么说的?”
永璜道:“我告诉他,纯娘娘是最疼他的。其实纯娘娘这人吧,她可能有些糊涂,但是待她膝下几名亲生儿女的用心,是挑不出不是的。母子之间,又哪里有说不开的事情,与其如此母不知子,子不知母,两相猜测,不若及早分说明白。只是如今皇阿玛也才过不惑,夺嫡这两个字,决不能在宫中说出,要他小心谨慎罢了。”
永琏想了想,问道:“那么,大哥今日同我说这些,又是何意呢?”
永璜收了笑脸,严肃道:“二弟,其实你我都清楚,对于那个位置,你,我和三弟,是最有一争之力的。现在我和三弟都准备放弃,那么你最大的对手,不是咱们这些兄弟,而是,皇阿玛。”
他深呼吸一下,吞了口唾沫,才道:“二弟,皇阿玛从前是最疼你的,你对皇阿玛也是有孺慕之心的,即使你们中间似乎发生过不愉快,但以你重情义的性子,你不会轻易站到皇阿玛的对立面。可是,如果我说,我和皇阿玛,曾经算计过皇额娘,让她吃下了相克之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