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音例行公事地去养心殿提醒了一下皇帝,又说有孕时应多食菜蔬,适量吃甘肥之物,让内务府破例要送些洞子货和干菜给如答应,皇帝也例行公事地表演了一下对如懿的偏宠和纵容,并让进忠去把皇后和他的意思传达给如懿。
眼看差不多了,容音就准备告退了。
皇帝却忽然叫住了她。
他神色沉郁,看不出心事:“皇后啊,有件事,朕还是想听听你的意思。”
他拿起桌上一张信笺,递给容音:“这封信,你看看吧。”
容音推辞两句,皇帝坚持,她便接过看了起来。
这封信,是早年远嫁准噶尔部多尔扎的端淑长公主所写。
原来端淑长公主之夫多尔扎篡位夺权,成为准噶尔第七代大汗,但因其得位不正,行事残忍,引发了各部台吉的反抗。其中反抗最为激烈的,便是达瓦齐和阿睦尔撒纳。这两人原本要联手推翻多尔扎,扶持多尔扎幼弟上位,但计划暴露,二人便逃往哈萨克汗国,待缓过这口气,达瓦齐又率部进军固尔扎,发动奇袭进军伊犁,杀死多尔扎,在阿睦尔撒纳的支持下抚定各部,自为台吉。
如今清廷与蒙藩各部联系颇深,尤其是喀尔喀部的成衮扎布、车尔登扎布兄弟,他们的嫡母是端淑长公主的姑母固伦纯悫公主,这兄弟俩名分上都是端淑长公主的表兄,且车尔登扎布之女嫁与皇帝嫡子二阿哥,与皇家更是亲上加亲,若是以为皇亲复仇的由头发兵,方经过内乱的准噶尔也难以招架,因此达瓦齐有所顾虑,不愿授人以柄,也就不敢将端淑长公主这位多尔扎的遗孀如何。
在成衮扎布以个人名义进行了数次接触、谈判,双方拉扯数月之后,最终,达瓦齐选择在准噶尔与喀尔喀的交界处科布多城附近建了一处营帐,将端淑长公主软禁其中,派兵把守,但衣食、奴仆等供给一切如旧,也允了她与喀尔喀部的使者会面,向与准噶尔临近的喀尔喀部以及更远的清廷发信报平安,因此,这封信才送到了皇帝的桌案上。
想来是写信的时候有人监视,端淑长公主的信中并没有表露出对达瓦齐的不满,只说达瓦齐以礼相待,自己境况还算安稳,请皇兄放心,还请求不要让太后知道此事。
而在信的末尾,端淑长公主写道,达瓦齐有想要将她收继婚的意思,但她之婚事,事关大清与准部友好,且公主婚事应由皇兄做主,所以她只能致信给皇兄,询问圣意。
容音顿时变色,小队频段里璎珞和明玉发了好几条语音,她才镇定心神,跪下道:“如此国事,臣妾一介深宫妇人,不敢妄言,若以家事而论,端淑长公主是皇上的妹妹,皇上是最明白孝悌之义、伦常之情的。”
皇帝道:“朕与大臣们商议了,傅恒的意思,如今达瓦齐也是兵变上台,未必坐得稳这个汗位,所以急着想要咱们大清为他的地位背书,若是朕允他迎娶恒娖,就是大清也承认了他这个汗位,如此,其他人就算有什么心思,也得掂量着。达瓦齐也担忧失礼与大清,所以借着长公主的家书先行试探,而非正式向咱们大清提出迎娶公主的要求。只是,朕总是担忧,若是惹急了达瓦齐,以致恼羞成怒,联合寒部进犯,那又当如何呢?”
容音保持沉默。
皇帝接着道:“朝臣也有许多人力主出兵,平定达瓦齐,说是大清如今国富民强,风调雨顺,并不是打不起。但达瓦齐在边地深孚人心,得亲贵拥戴,若是开战,结果也在未定。恒娖是朕的妹妹,幼时相伴,兄妹情深,然而,公主婚嫁本是为保社稷安宁,征战沙场的将士,何尝不是母亲的爱子,家中的兄弟,他们何尝不是用自己的性命,守护这大好河山,如果牺牲一个公主的婚姻,能让大清的男儿少些无谓的牺牲,那么朕,也只能这么做了。”(台词为原剧台词汇编)
容音这回不是沉默了,她是无语了。
璎珞和明玉也很无语,说来说去不就是想答应达瓦齐吗?我煌煌大清,何以要害怕一个篡逆之辈到如此地步!何况按照傅恒的说法,现在明明是达瓦齐有求于咱们,咱们为何反而要妥协!长公主再嫁杀夫仇人,不仅是长公主自己痛苦终生,还是示边地以怯懦之意,将来其他部落见大清如此绥靖妥协,不跟着踩一脚岂不是犯傻?到时候就是面子里子一起丢!
皇帝说了一时半刻,见容音一直沉默,问道:“皇后怎么不说话?”
容音道:“臣妾不当言前朝之事,又久在宫中,许多事并不知晓。但有件事,臣妾还是想请教皇上:今日达瓦齐杀了大清的额驸,还要将我大清长公主收继婚,若是此例一开,臣妾不知,将来蒙藩等地若有不驯之人,会不会有样学样,要对科尔沁部世子和巴林部世子不利,再对两名公主也作出收继婚这样的请求。”
皇帝陷入沉思。
他这两个女婿都肩负着帮他进一步掌控、分化蒙古各部的重任,他必须考虑其中的利害,尤其是两个额驸本来都不是原本顺位的继承人,而是以额驸的身份被推上台的,若是真有人狼子野心,保不齐会生出其他事端。
他想起了陈大受的进言:“《六国论》有云,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达瓦齐此举意在试探,若是任其予取予求,他借着迎娶公主之事进一步在准噶尔站稳脚跟,那才是要让他滋生东侵的野心。”
他沉吟半晌,开口:“看来皇后的意思,也是不该答应达瓦齐迎娶恒娖妹妹的要求。只是达瓦齐那边,该如何应付?”
容音无奈,皇帝看来是铁了心不想背这个责任了,于是在小队频段中璎珞的指导下答道:“既然此事并未摆在明面上,只是借长公主家书暗示,臣妾愿意以皇嫂的身份,修书一封,加急送至恒娖妹妹处,告诉妹妹,这收继婚之类习俗,原是大清入关之前的旧俗,虽说准噶尔可能还保留了此等遗俗,但大清入主中原多年,学习孔孟之道,尊崇汉地礼仪,从顺治爷后就绝了收继婚的事情了,因此这事在礼法上并不妥当。
这样既是以皇家名义告诉达瓦齐,不要打这种主意,又只是女眷通信,同样没摆在明面上,不至于让他下不来台。若是要更进一步,则可以在信中说皇额娘抱病,要恒娖妹妹回京探望,又恐山高路远,要达瓦齐遣使节、卫军护送她回京,大清自然也会对来使以礼相待,如此,想必达瓦齐就算不娶恒娖妹妹,也不至于恼羞成怒。至于达瓦齐还有什么打算,皇上又打算如何应对,就不是臣妾能过问的事情了。
还有句私心之言,臣妾不得不说。臣妾的二哥,殉国于西藏,其中也有准噶尔的手笔,臣妾虽为深宫妇人,也知道杀兄之仇,不共日月的道理,皇上要顾全许多的大局,作许多忍耐,臣妾也明白,可是臣妾有时还是忍不住想,若是臣妾能看到收复准噶尔的一日,撰写诔文祭告兄长,那么臣妾纵死也无憾了。”
皇帝无言,半晌才温和道:“‘皇后真是一片苦心,朕想,傅清九泉之下,也会感到安慰的。那皇后去写信吧。”
容音行礼告退,皇帝站起身来,语气瞬间冰冷:“福珈姑姑,青樱,都出来吧。”
福珈快速从屏风后闪出来,向皇帝行了一礼。
皇帝语带嘲讽:“回去吧,告诉你的主子皇后的意思,但愿她能明白,她有皇后这个不念旧恶的儿媳,是多大的幸事。至于恒娖妹妹,朕为君主,当以家国为先,何况,恒娖与朕再有兄妹之情,如何及得上与朕相处二十来年的妻妾?皇额娘从前明里暗里地折腾朕,折腾皇后和慧贤皇贵妃时,何曾顾念过为母的慈心?如今反而要朕顾念亲缘到置国事大局于不顾的地步,是不是想得太美了?”
福珈冷汗涔涔,诺诺称是。
皇帝从前被太后压制,一朝抓到机会,哪怕如今太后已经避居清漪园数年,他也还是忍不住要宣泄多年来积下的不满,拿端淑长公主往太后心口上戳刀子。
若不是皇后和傅恒大人晓以利害,皇帝多少还念着皇家颜面,只怕皇帝是恨不得即刻把端淑长公主嫁给达瓦齐,既能暂熄事端,又能报复太后,对外还占着一个国事为重、先公后私的理。
福珈压下心中万千思绪,行礼告退。
皇帝又转向青樱:“你说恒媞在朕面前引荐你,是因为你答应了她将来若有机会,会为了端淑长公主进言,让端淑长公主有朝一日能回京探视,那么现在你话也传了,已是回报了她的恩义,从此以后,你要记住,若你还想报仇,朕才是你最可以依靠的人。”
青樱微微躬身:“奴婢明白。”
皇帝重又坐下,漫不经心道:“你姐姐每日都进些什么饮食补品啊?”
青樱道:“都如答应亲点的菜,无非是她从前爱吃的菜式,芝麻青鱼脯、金镶白玉饭、碧糯佳藕、糖醋鳜鱼、鸳鸯炸肚、瑶柱虾烩、双百合炊鹌子、冬瓜燕窝等菜,糖蒸酥酪、松子穰、藕粉桂糖糕、白玉霜方糕、软香糕之类江南糕点,还有酸笋鸡丝汤、杜仲雪参红枣汤、红枣枸杞鸡蛋羹、红参野鸡崽子汤和蜜乳调的黄芪玉真汤等汤羹,也是贪多贪足了,奴婢也劝过了,她只是不听,皇后娘娘的话,她也未必听,不过嘛……”
她低垂眉眼,道:“如答应是不喜欢青梅丝的,这是炩贵妃娘娘素日喜爱的。今儿御膳房送去的白玉霜方糕上撒了青梅丝,如答应神气有些不高兴。奴婢仿佛听见容佩姑姑说,御膳房为了讨好炩贵妃娘娘才撒上青梅丝,是故作矫情,如答应又说跟红顶白是宫中风气,连她喜欢的都要讨炩贵妃娘娘喜欢,可见炩贵妃娘娘得宠。其实啊,哪有自己有什么偏好,御膳房就非得迎合,否则就是跟红顶白的道理?尊贵如皇后娘娘,都没有这样的谱儿。于是奴婢当即进去,说不爱吃就算了,把一盘子糕点拿走,自己吃掉了,皇上会不会觉得青樱太霸道了?”
皇帝轻笑:“是啊,青樱一向是个霸道自专的人,一饮一食,一花一木,她喜欢的,便不许旁人喜欢。”
这一年春节,太后和柔淑长公主照例从清漪园回到紫禁城。
家宴上,大部分妃嫔和皇子福晋都到了,只有颖贵人胎相着实不稳,不得不留在储秀宫中静养;还有敖登,她月初生产时,永琏就上了折子,说福晋要坐月子,请皇阿玛俯允,今年不要让她入宫拜年了。皇帝想想西北还得靠敖登的娘家人,而且这理由也是正当,便准了。
如懿挺着大肚子坐在末座,她如今已怀胎八月,面若银盘,身形硕大。
太后看着憔悴,勉强打点出一副笑模样,依然掩不住忧心忡忡,倒真显得有些可怜起来。
她对容音也更加假以辞色,甚至有些趋奉讨好的意思,对永琏更是摆出慈爱玛嬷的样子。
她当众让福珈拿来一根硕大紫参、一大屉子阿胶核桃糕,说要赐给福晋补身子。柔淑长公主也拿了一个沉甸甸的金锁,要送给小格格。
这样当众赐下重礼,足见重视。皇帝心道现在倒是知道要讨好人了,嘴上淡淡道:“长者赐,不可辞,既是你皇玛嬷和姑母的礼物,永琏你就收下吧。”
而一旁的如懿,神色淡淡,面无表情。
家宴结束,众人各自回宫,太后与恒媞回到寿康宫,再也维持不住笑意,相对而泣。
如懿就是在此时进入了寿康宫,让容佩给她俩奉上了燕窝雪梨爽。
她开口道:“皇额娘牵挂端淑长公主,臣妾和皇上的心也是一样的。只是臣妾身在后宫,如何敢置喙前朝镇事啊。臣妾让人炖了燕窝雪梨爽,请皇额娘和恒媞妹妹一尝,去去心火。”话音刚落,心烦意乱的太后便直接砸了汤盅让她滚。
如懿嘟着嘴回身离开,还没走出寿康宫,忽然一阵头晕眼花,接着便晕了过去。
容佩惊得大喊大叫起来,寿康宫的宫人去传太医和轿辇。
然而太医到的时候,却说如答应这是要生了,来不及送回去了,只能就近找间偏殿接生。
这时,颖贵人的侍女阿宝又急急到太医院,说颖贵人午后忽然腹痛见红。
于是太医院只剩下零星几人值守,其他人都去了寿康宫、储秀宫两处。
太医刚进储秀宫,就已经听见颖贵人的惨叫声。
储秀宫的宫人手忙脚乱地烧水,拿布巾等物。
早就被内务府安排到储秀宫偏殿值守的田姥姥听见太医来了,从殿中出来,急急道:“贵人这是早产,宫口开得不够大,你们快去诊脉,准备开催产药和止血汤药吧!”
皇帝乍闻这般惊变,当机立断:“让皇后到储秀宫主持大局,朕,要亲自陪着如懿。”
如懿的胎儿露出头时,接生姥姥们悬着的心就死了:头比寻常初生婴儿大了一圈,胎儿必定是过大了,如答应又是年纪大的孕妇,还是早产,这是要难产的!
而皇帝到了寿康宫,又打鸡骂狗的,指着一众太医的鼻子道:“如答应若是出了什么事,朕唯你们是问!”搞得太医和接生姥姥人心惶惶。
一夜过去,天光熹微,孩子还是毫无动静,包太医只得战战兢兢地来问皇帝,保大还是保小?
“微臣不敢不据实相告,如答应这个情况,必须得用药性更加攻伐的催产药,要用上桃仁、牛膝、红花等破血逐淤的药材,必要时还得加上麝香,若是用了这些药,胎儿就会行血过度,麝香更会让胎儿不安,那么胎儿就难保了。”
皇帝现在这个身子早就经不住这么熬了,勉强提起精神道:“就算朕拼着不要这个祥瑞之子,也得保如答应平安,你们明白了吗?”
说着就倒在榻上睡着了。
他睡了一觉醒来,进忠来报:“贵人生下一名公主,但公主因早产,有些先天不足,现在皇后娘娘已经到了,来讨进一步示下,另外,照例,这两日皇上您还得与皇后娘娘出席一些典仪,皇后娘娘遣奴才来问您一声,您还去吗?”
皇帝道:“从前璟泰、永琪、永瑆都是早产,当时是什么例,现在照旧是什么例就是了。还有,告诉内务府,颖贵人既然诞下皇嗣,那就封为颖嫔,为储秀宫主位。典仪,朕现在没心思去,就让三位成年的阿哥和皇后代朕处置吧。”
正说着,偏殿中的如懿又爆发出一阵沙哑的哼哼唧唧声。
皇帝这十几年来迎来了许多孩子的降生,像白蕊姬生产的时候,他也是到过产房门外的,产妇的惨叫呻吟也是听过的,但这样的哼唧声还真是第一次听见,不过也有个好处,那就是声音有气无力的,他睡着时都没被吵醒。
又过了一个白天,夜幕降临,容音与璎珞来回报今日事宜,这时,如懿终于生下一个男婴。
孩子竟然挺住了那些催产药的影响,活了下来。
不过这孩子的个头确实是太大了,比足月的婴儿都大了一圈,以至于接生出来的时候,锁骨都被挤断了。
包太医赶忙诊治,好在新生儿愈合能力强,只要用布缠住孩子的双肩,过一段时日,这骨折就可自行好转了。
然而,包太医在诊治过程中发现这孩子的心跳太强了,咚咚咚咚,好像心脏要撞出胸口一般。
他顿时警惕,诊了又诊,不安道:“皇上,小阿哥也有心疾。”
皇帝一听这话却是没来由地松了口气,道:“无论孩子如何,都是朕期盼已久的祥瑞之子。这孩子就起名为永璟,取玉之光华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