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人间正道是沧桑
四月初一,海宁县渡口,鱼肚白初露,江上晨雾弥漫,烟波浩渺,万籁俱寂,唯有星星点点未燃尽的渔火,和随风隐隐传来的几声古寺钟声。
一声锣响打破清晨的宁静,瞬间杀声震天,四面八方涌来上千蒙面壮汉,手持鱼叉、砍刀等自制兵器,沿路打砸货船、店铺,一路上叫骂声、哭嚎声、哀求声、委地声不绝。那些人抢得财物,并不停留,浩浩荡荡往县衙府挺进,将县衙围了个水泄不通。
为首的壮汉一扬手,又是一声锣响,周围渐渐安静下来。那壮汉高呼道:“王五是怎么死的?官家为什么要禁渔?大伙儿跟我一起冲进县衙,讨要个说法!”四周一片震天动地的应和声、叫好声。那壮汉又一扬手,十几个汉子抬了根粗壮的树干上来,就开始砸那县衙大门。没砸几下,大门松动,再砸得几下,门裂开了,冲上来一群人,扒开大门一拥而入。待到得衙门正堂,却见堂上青案前端坐着一着二品官服的大人,一脸浩然正气,不怒自威,两旁两名俊朗青年长身玉立,神威凛凛地望着众人,一负剑,一执环。
为首的壮汉暗道:“怎么和交代的不同?说是县衙内空无一人,我们打砸一阵,放火烧了衙门就走,这却是怎么回事?”进退维谷之际,也很快镇定了心神,上前道:“不知大人如何称呼?我们是海宁县渔民,前来为王五的死和州牧大人禁渔令讨要说法!”
堂上那人双眼微阖,淡然道:“不才正是州牧梁衍。”
此时,外间一阵嘈杂之后,进来个身材颀长、体格强健的青年,腰悬佩剑,正是魏刚。魏刚垂头拱手:“梁大人,外间渔民,已被悉数制服,都已捆了听候发落!”
梁衍点了点头,两星寒光射向为首壮汉:“说吧,你们受何人指使,为何要制造这起暴乱?”
那壮汉神色一动,使了个眼色,便和一起进来的二十几个人转身往门口冲去,此时前方绕来一个阴阳环,轻松便把他们悉数套了进去,动弹不得,堂上又飞下一柄龙泉剑,挨个儿在众人脸侧划过,好似冷风轻拂,众人只觉耳尖一凉,便见一绺头发落将下来。这伙人哪里见过这阵仗,屁滚尿流间,还是为首那壮汉领头跪了下来:“招,我们全都招!”
同日清晨,海东其他四县暴乱的人,也由袁守成、梁宗天、梁宗地、梁宗人分别率兵悉数拿了,为首的带回建业,由州牧府与京城内卫协同审理,从犯收监听候发落,又将他们打砸抢来的财物一一清点还给百姓。州牧府亲卫军临时接管县衙,县令及上下官吏衙役悉皆禁足宅中,由亲卫军分兵看守,再就地驻守巡逻维持治安,
是夜,海宁、上鄞、泉州、南海四港,喧嚣已过,夜色正浓。一队商船白天已装运好货物,只待丑时悄无声息出港。
猛地穿云箭破空声响起,在夜空中散出一朵绚烂的烟火,此时码头前不知何时已出现一支几百人的亲卫军,由京城内卫指挥,将船队团团围住,待将船长、大副、水手长及商队首领一一揪出反绑双手按倒在地,内官监随即上前核验堪合。
果然,没有堪合,是走私。
火光中,上鄞港,叶忠下令:“船长、大副、水手长及商队首领押回上鄞内卫府审理,船队遵圣上懿旨由内官监接管盘查,州牧府亲卫军驻守防务。”
海宁港,叶诚对跟在身侧的亲卫军校尉微微一笑:“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们也有合作的时候!”
海宁县衙,梁衍端坐堂上,叶诚叨陪侧座,堂下跪着的正是海宁县令封毅。
梁衍一拍惊堂木,喝到:“封毅,你可知罪!”
封毅低头垂眸,默然不语。
梁衍怒道:“其一,走私货物,扰乱税政,侵吞国家财富;其二,假传政令,草菅人命,挑起民间暴乱;其三,勾结海匪,结交龙王,封堵商船通路;其四,假公济私,徇私枉法,兼并民间土地;其五,豢养死士,安插细作,残害朝廷命官。这五条条条证据确凿,待上报刑部与圣上,你封毅十个脑袋也不够杀!”
封毅眼神黯淡,依旧一言不发。
梁衍缓缓道:“事到如今,你唯有供出幕后主使,或可戴罪立功。”
封毅依旧波澜不惊,似已看穿生死,良久方道:“我还有一大家子人要活命。就这样吧,臣封毅认罪,画押吧。”
梁衍和叶诚神色一凛,姜望舒俯首对符苓低语:“他为了保全一家人性命,想让线索断在他这里。”符苓点点头。
夜里,梁衍换了常服,带着姜望舒和符苓踱进关押封毅的牢房,只见房内空间狭小,油灯昏暗,木床上简陋铺了床草席,封毅正斜躺着,透过高墙上一尺许见方的小窗,望着天边一钩残月。
听到声响,封毅正身坐了起来。
“你觉得我扳不倒他?”隔着栅栏般的牢门,梁衍沉声问道。
“我确认你扳不倒他。”封毅淡淡道。
梁衍冷笑一声:“你以为你这样做,就能保全你那家子?”
封毅怒目而视:“梁衍你要做什么?”
梁衍冷冷道:“不是我要做什么,是你该好好想想你走之后,会有多少人惦记着你徇私枉法、拼死拼活藏起来的那点身家,别说徐州牧吴启,或者你海宁封家这一支,他们不参与这场饕餮盛宴,就算是有十分良心了。”
封毅默然,良久方道:“梁大人,我想单独和您身边这二位公子谈谈,可以吗?”
梁衍点点头,转身走出牢房。
待梁衍行至外间,关上房门,封毅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姜望舒和符苓诧异地相视一眼,想要上前扶起,可又隔着牢门,只好说:“封大人,有什么话起来讲。”
封毅依旧长跪不起:“我已知二位本领高强,又侠肝义胆,想求二位救救我家人!他们对我的罪孽并不知情,是无辜的!”
符苓道:“封大人,您先起来。您这重罪,必定是抄家加诛族连坐的,我们即便是内心想救,也国法难违。还请封大人见谅!”
封毅颤声道:“二位侠士,封某还知道很多内情,你们如肯设法相救,待他们安全以后,封某愿意如实告知。”
姜望舒握了握符苓手心,感觉微微冒汗,知晓其神思不定,便道:“你且说说看。”
封毅稳了稳心神,缓缓道:“我父母已经亡故,身边唯有结发妻子、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和一个过继过来的侄子。有个姐姐早年嫁到海虞吴家,可因门第悬殊,其实很少走动。原本我也是一心读书求取功名,可我中举后,海宁封家找到我,答应给我走举荐之路,尽快运作成地方官,条件是我要给他们做保护伞。我也是一时鬼迷心窍就答应了,后来到得海宁县令任上,确实没少做包庇偏袒、徇私枉法的事情。可也是我到任上后,是姐夫徐州牧吴启找到我,要我参与走私之事,威逼利诱之下,我就答应了。海匪其实最早也是吴启搞出来的,就是把徐州境内的流民,让人给了些银子赶到扬州境内,让他们把自己武装起来做走私生意顺带劫掠,目的就是扰乱海岸,让民间商队受扰,好让他们更容易去独占市场。”
二人听了心下一惊,姜望舒道:“符苓你在这里陪一下封大人,我去问问梁大人意思。”
符苓点点头,又陪封毅聊了起来,谈起他那不成器的儿子,成日里飞鹰走马,流连花丛,银子使得跟流水一般,再大的家底也禁不住身边狐朋狗友带着花天酒地坑蒙拐骗。好在有个过继的侄子为人正直,偶尔能劝劝,偏又看不惯自己贪官行径,日常没个好言语。发妻待自己很好,偏偏盲目溺爱儿子,把儿子惯成现在这副德行,想来也是自己伤天害理之事做多了报应吧。所以梁大人说的没错,自己这一走,家里这三个人保不保得住另说,即使圣上开恩戴罪释放,想来没个三两年,这个家也就败落下去了。自己原本就是海宁封家运作举荐的,可吏部却没查到干系,想来是另有势力庇护,按其惯常吃肉不吐骨头的贪婪行径,等自己一走,侄子或尚可自保,发妻和爱子恐怕真的是要流落街头乞食为生了。想到此处,封毅不禁涕泪交流,痛哭失声。符苓也不好劝的,只能暗暗叹息。
昏暗中,肖毅似乎平静了下来,悠悠问道:“倘若,当初我坚持走正途,现在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符苓轻声叹息,望向窗外残月:“可能是吧,我也不知道。”
少顷,姜望舒拿了纸笔印泥过来:“和梁大人商量过了,你写下来吧。我们会暗中保护三人至安全地方,日后他们就清苦耕读为生吧,再要求取功名恐是无望了,但好歹能苟活下来。你写的东西我们不会即刻便拿出来,待日后时机成熟之时,再作为罪证出示。那时他们已安全,而你,应该已经去了。”
封毅闻言长叹:“也罢,如此甚好。”便提笔写了起来。末了签字画押,按上手印,交予二人,郑重道:“二位义士,承诺之事,还望不负封某之托!”
符苓上前穿过围栏握住封毅双手,也郑重道:“封大人放心!”
次日,押解封毅回京的囚车,路上遭遇几个武力高深的蒙面刺客,封毅被刺身亡。
封毅的发妻、爱子、侄子被姜望舒和符苓带到桃源乡,托付给了广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