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7章 给陛下一个台阶

天鹅堡和教会的探子倒也不全是酒囊饭袋。

在得到黎塞留的确切消息后,第一时间就分出人手、扑向了圣心教堂。

此时的圣心教堂已经是人满为患。

詹姆主教从勒沃尔商会截胡的灾民们,暂时安置在了这里。

正如李维之前所考察过的那样,圣心教堂很穷,穷得只有这附近不值钱的大块地皮。

恰好可以装下这些同样穷得叮当响的逃难灾民。

“来自巴列克镇的镇民,站到红色的院墙那边去!”

“来自镰刀镇的镇民,站到……”

安度因站在高处,手持铁皮卷的大喇叭,指挥调度,喉咙已经有些嘶哑。

可对于骚动的人潮来说,安度因太过稚嫩的面孔并没有太多的说服力。

一些“心思活络”的,脚步已经在慢慢往看起来更温暖舒适的内院挪动。

鞭子的破风声随即而来,精准地擦过这些人的脚面,溅起一地的泥土。

负责维持秩序的“送奶站员工(白马营战士)”粗着嗓子,恶声恶气:

“都给我老实点!再有下一次,这鞭子可就要往你的脸上招呼了!”

那些“心思活络”的逃难镇民们,这才老老实实地蹲回了墙角;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院子中央正在生火熬粥的大锅,喉结不停地上下滚动。

一旁的庞迪·冬莱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的羞愧与痛苦顿时让他红了眼。

也正因为如此,庞迪·冬莱更要努力睁大眼睛,试图从人群中寻找自己的旧相识、以帮助维持秩序。

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毕竟,庞迪·冬莱这一代的老兵们,绝大多数都已经随着手风琴骑士团的编制一起,湮灭在了河谷镇外的草原上。

而庞迪·冬莱自己,也因为心中的愧疚和痛苦,十多年来从未返回故乡。

詹姆主教穿梭在人群中,来不及向几个助手解释自己去而复返的前因后果,努力安抚着灾民的情绪。

豆大的汗珠已经挂满了他的额头,后背上的湿痕也是清晰可见。

詹姆主教过往一年接济的穷人数量,未必有他今天一天接济的多。

对詹姆主教来说,这也是个极大的挑战。

眼看着众人蹲在墙角瑟瑟发抖,于心不忍的詹姆主教凑到安度因的身边,小声建议道:

“其实,后院还有很多空房子,能不能让老幼病残先住进去?”

安度因毕竟是跟在李维身边耳濡目染、亲身参与过去年雄鹰岭赈灾的人,自然不会听从詹姆主教这过于天真的建议。

但他也知道,跟詹姆这种人解释“没有武力震慑、圣心教堂早就被这些灾民撕了个粉碎”是很难让对方心服口服的;沉吟一番,举了一个更实际的例子:

“你刚刚接触的这些灾民,有谁提出过要见一见自己送养给勒沃尔庄园的孩子了吗?”

詹姆主教瞪大了迷茫的双眼,显然没有跟上安度因的思路;思索了片刻,这才回过味来,登时焉了下去,心虚地回道:

“还、还是有几个的。”

安度因对于詹姆主教还是很尊敬的——“质朴”这个词用在其他人身上可能都是反讽,但詹姆主教不是——温声岔开了话题:

“还请詹姆主教将这些人遴选出来,我们找机会安排他们和孩子见面、给他们一点活计——灾民们需要一些被优待的榜样和希望。”

安度因的目光扫过圣心教堂那明显不足的人手,又补充道:

“让灾民们有个念想,再让他们忙起来,忙起来就没工夫想别的了。”

詹姆主教连连点头称是,也不耽搁,拔腿就去张罗此事了。

詹姆主教前脚刚走,庞迪·冬莱后脚就靠了过来,连连摇头,神情沮丧:

“都是些生面孔了。”

安度因一点都不意外,宽慰道:

“没关系,那就按正常的流程走就好了,你就是个来招工的染料商人而已。”

庞迪·冬莱粗砺的手掌不安地相互摩挲,犹豫了片刻,还是咬牙开口道:

“我能不能、能不能公开自己的身份?”

安度因闻言眉头一蹙,当场回绝:

“然后被灾民当作宣泄口?”

“我们只是来赈灾的,不是来当圣人的。”

“那也是我应得的,”庞迪·冬莱的眼眶再度泛红,多年积累的苦闷再也压抑不住,“是我们手风琴骑士团欠他们的。”

那激动的模样,顿时吸引了周遭不少灾民的注意。

一旁的黑骑士见状赶忙架住庞迪·冬莱,直接将他拖进了房里,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

“那我们不妨说得再明白一些。”

“巴列克手风琴骑士团为什么会被库尔特人成建制歼灭?”

这个问题庞迪·冬莱不敢也不能直面,他唯有痛苦地闭上了眼,就像他这十几年来一直在逃避的那样。

黑骑士直接将庞迪·冬莱提了起来,指着一墙之隔的那些镇民,压低的嗓音有着宣泄不尽的怒火:

“你当外面那些人是傻子吗?连谁是河谷镇战役的指挥官都不知道?!”

“你要是想让外面那些人被当作心怀怨恨的暴民送去中部行省填线,就尽管走出去,告诉他们、你是替国王陛下殿后的手风琴骑士团的幸存者!”

“去回答他们,他们的父兄,是怎么死在草原上的!”

说完,黑骑士就将庞迪·冬莱扔垃圾一样地扔在了地上,恨声道:

“懦夫!”

一阵喧哗忽地从外面传来,黑骑士警觉地抬头,却见安度因走了进来,扫了一眼瘫软在地的庞迪,轻声说道:

“‘弗路曼塔里’的人到了。”

“您该做出抉择了,庞迪骑士。”

“让外面这些人成为感念国王陛下恩情的日瓦丁新市民;或者是死在半路的征发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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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主教。”

“以及,胡尔克尔商业大街的庞迪……爵士?”

当庞迪·冬莱的身影出现在詹姆主教的身边时,“弗路曼塔里”的探子脸上浮现出了明显的惊疑。

这两人的身份一个比一个特殊,在没有收到明确指令的前提下,这些天鹅堡的走狗也不敢随意龇牙,连称呼都带着几分斟酌。

为首的探子先是打量了一圈,随即将盘问重点放在了意料之外的庞迪身上:

“庞迪爵士,你这是?”

“詹姆主教希望为这些人谋一份出路,”庞迪·冬莱努力平复着心情,表现出该有的恭敬,“刚好我还缺一些人手,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

探子面露恍然——像庞迪这种老兵,自然也是他们平日里重点的监察对象,也就知道他最近的困窘——只是,就今天早上的状况……

探子的目光在詹姆和庞迪的脸上来回扫射,最终冲着庞迪·冬莱伸了伸手:

“庞迪先生能否借一步说话?”

……

“你可知道詹姆主教今天早上去了哪里?我要听实话!”

探子将庞迪·冬莱递来的钱袋子推了回去,面色严肃。

“我知道。”

庞迪十分光棍地点了点头。

“那你还?”

探子抬起下巴,微眯的视线中已经透露出几丝危险。

“他们当中有很多从巴列克地区逃难来的,”庞迪握紧了拳头,此刻绝对是真情实意地说道,“我、我不能不管他们。”

探子紧绷的眼角悄然松开,沉默了片刻,这才低声回应道:

“兹事体大,我要立即上报。”

“在有具体的消息传来前,你不能带他们离开!”

庞迪感激地鞠了一躬:

“理当如此。”

……

为首的探子走回自己的队列,对一众手下吩咐道:

“封锁圣心教堂,不准任何人进出!”

“你去科里奥尼教堂,通知(小指头)大人这里的……算了,我亲自去。”

探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翻身上马,决定亲自去报信。

“我可没说我同意了。”

一同前来的、隶属于异端审判所的某位小队长冷哼一声,不怀好意地盯着詹姆主教:

“我接到的命令是、抓住詹姆主教。”

那探子闻言也没有什么动作,嗤笑一声,自顾自地与审判所的小队长擦肩而过:

“我奉劝你一句,做事哪怕有九分想着自个儿,也得有一分顾念着公心。”

“别沦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说罢,那探子便急催马力,直奔科里奥尼教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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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里奥尼教堂。

教会和天鹅堡的人手正有序进驻。

至于科里奥尼教堂原本的教士,自然是和勒沃尔庄园的上上下下一起,沦为了阶下囚,接受严刑拷打。

就连“特别调查小组”的相关成员,也被暂时软禁了起来。

当务之急,是要保证这件丑事不能扩散出去。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审问结果到底是什么,还要看各方博弈的结果。

两边还要分出人手去封锁整个勒沃尔庄园。

当然,相比于这些“琐事”,黎塞留乃至于他手中掌握的本笃教派的残余精锐有什么意图,仍旧是天鹅堡和日瓦丁教会的重点关注目标。

相比之下,扎克·坎贝尔的存在就显得有些多余且小丑了。

眼看着维基亚这些人就“黎塞留有没有跟谢尔弗合作”的话题探寻不休,迟迟不肯进入他扎克以为的“正题”,扎克不免有些跳脚:

“一个边伯而已。”

“这是我们教会内部的事务,轮不到军事贵族插手。”

“小指头”对此人的草包属实是叹为观止,面上却是笑意满满地推波助澜:

“但我们仍然需要一些正式的、来自禅达的文件背书。”

美第奇、洛韦雷和波吉亚三家的当家人对此却出奇一致地保持了沉默——教会内部事务?那陛下确实是名义上摘出去了,他们三家呢?

这屎盆子不管哪家接下来,下一届的投票选举不是明摆着没戏了?

得加钱\/权!

黎塞留同样一言不发,等待着圣心教堂那边最新的消息。

脚步声和通报声很快自门外响起。

气喘吁吁的“弗路曼塔里”的探子快步走入,顾不上和众人见礼,附在“小指头”的耳边,飞速耳语了几句。

“小指头”脸上的笑意刹时凝固,起身冲着黎塞留行了一礼,叹服道:

“黎塞留大人好手段。”

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此地,看也不看同来的其他人。

河谷镇之战残存的老兵是陛下的陈年伤疤,哪怕是“小指头”也不敢妄自触碰,更不可能把“家丑”宣之于众。

隆美尔略微思索,便也想通了其中的关节,紧接着起身向外走去,还不忘对一众属下吩咐道:

“黎塞留大主教来去自由,你等不得阻拦。”

大厅里顿时只剩下还蒙在鼓里的三人大眼瞪小眼,迟疑了片刻,也纷纷起身,追着隆美尔去了。

“你们跟着我干什么?”

瞧着身后的三个“跟屁虫”,隆美尔好笑地挑了挑眉:

“我现在要去林克庄园,你们确定要跟着去吗?”

……

目送这群人远去,蒙哥马利这才返回大厅,有些担心地低声禀报道:

“老师,马库斯他们好像是冲着圣心教堂去的?”

“嗯,我知道,不碍事的,”黎塞留宽慰了一句,又有些无奈地扯开嘴角,“这是詹姆他自己的选择。”

蒙哥马利默然不语,半晌的寂静过后,他才抬起头,试探性地征求着黎塞留的意见:

“老师,您……要不要跟我们返回禅达?”

“刚好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您是被李维·谢尔弗胁迫的,就算反悔,也不算违背守诺的誓言。”

黎塞留摇了摇头:

“你不了解这个人,他……算了,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了。”

黎塞留捂住自己已经不再年轻的面庞,试图遮掩不受控制的泪水,低微的哽咽却仍旧暴露了他此刻的心境:

“短短二十年……我们教会……怎么就变成这副模样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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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克庄园。

梅琳娜端详着面前的玻璃罐——正是37小队的指导员从勒沃尔庄园秘库里带出来的人体组织——有些惊奇地挑了挑眉:

“这个保质期……看起来有点久啊。”

“我要带回去请父亲确认一下才行。”

李维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目光依旧审视着接下来的计划,随口应道:

“记得留几罐给我,我让伽利略他们也看看。”

梅琳娜乖巧地应了一声,整个人趴在桌子上,偏头打量着李维的侧脸,面颊一烫,心虚地移开视线,口中又有些担心地再度确认道:

“真的不需要替你联系一下精灵吗?”

“黎塞留可是老牌的红衣主教了,给他机会他说不定就会翻脸了。”

“暂时还不需要,”李维抬起头,一把捉住梅琳娜的双手尽情揩油,“感谢夫人的关心。”

“都说‘看子知父’,”李维瞥了一眼架子上的望远镜——如果有必要的话,这东西就是和精灵做交易的筹码了——有些感慨,“我也想知道,这位本笃三世的得意弟子,到底还有多少他老师的风骨。”

“这直接影响到我在家里的布局规划。”

“退一万步说,日瓦丁的烂糟事——我已经锻炼了白马营——大不了拍拍屁股就走就是了。”

“这些灾民的命运如何,我也只能尽人事、听艾拉的旨意了。”

梅琳娜在李维的右脸颊上轻啄了一口,眼波中满是温情流淌:

“你真卑鄙。”

“多谢夸奖,”李维又把左脸凑了过去,“能不能再奖励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