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时整,宴会正式开始。
北境的晚宴比南方开席的时间普遍要早一些。
尽管受到经度的影响,瓦兰城的日落要比日瓦丁迟到不少。
但在二月份的荆棘领,寒冷仍是制约户外活动的最大因素。
贵族们更愿意在温暖的室内从容享乐,而不是在冷风中淌鼻涕。
可以说,每一种风俗习惯,都离不开当地环境的塑造。
“父亲,您的腰病又犯了吗?”
洁丽卡·克里斯滕森敏锐地察觉到了父亲奥兰多时不时揉腰的小动作。
奥兰多年轻时在一次长途奔袭中被库尔特人从马背上击落、摔伤了腰,就此落下了病根。
故而洁丽卡有此一问。
奥兰多抬手制止了女儿呼唤管家拿药的动作,心中既欣慰又有点难以启齿的难堪。
还是容光焕发的瓦伦蒂娜女士摸了摸女儿的秀发,轻笑着替丈夫解了围:
“没事,你爹爹已经贴过药膏了。”
“去吧,找你的几个好姐妹玩去吧。”
“母亲您真好,”洁丽卡行了一礼、笑嘻嘻地拍了个马屁,“今天的妆造特别适合您呢,简直年轻了十岁!”
说罢,洁丽卡便迈着轻盈的脚步欢快地离去了。
“这孩子。”
瓦伦蒂娜被女儿的无心之言闹了个红脸,目送女儿跟几个女伴远去,视线顺势扫过整个会场。
由于宴会刚刚开始,分属于各家男爵的宾客们——比如说各自的骑士、亲戚、亲信等等——基本还停留在各自的区域。
就拿克里斯滕森家族来说,奥兰多夫妇此行还带来了七位战争骑士及其家眷、四个庄园管事、三名商队管事、两名领地内的神甫参加此次宴会。
眼下这些人同样站在奥兰多夫妇的身后,一边享用着美食,一边为接下来的活动积蓄着精力——相比于还能抽空“促进一下夫妻感情”的奥兰多夫妇,这些“谢尔弗封臣的封臣”物质上的待遇就要差上不少,精神上却要紧张许多。
不同等级贵族之间的壁垒,比瓦兰城的城墙还要高。
而作为谢尔弗的封臣,指派哪些封臣跟随自己参加封君的宴会,同样是奥兰多的权力。
这既是对这些平日里劳苦功高的封臣们的一种嘉奖,也是这一路上奥兰多管理庞大随行队伍的必要骨干。
它还是向与会的其他男爵彰显克里斯滕森家族实力的一种途径。
杜邦·汉尼为什么能够隐隐成为荆棘领南方贵族份量最重的话事人?
看看瑞贝卡·汉尼夫人身后那十几个甲胄鲜亮、气宇轩昂的骑士就知道一二了——这还是杜邦男爵已经带走了相当一部分亲兵的情况下,汉尼家族依旧能够拿出数量可观的骑士和盔甲装点门面。
不过瓦伦蒂娜倒也谈不上气馁,奥兰多麾下的二十一个骑士封臣中,有五个连带他们直属的武装力量一起、跟着自家的两个儿子南下去了日瓦丁。
刨除留在领地看家的心腹骑士们,奥兰多此行带来参加宴会的骑士数量才会显得如此空虚。
尽管“二十一”这个数字比起养了三十个骑士的杜邦·汉尼犹显不足,但和外头的所谓男爵领相比,已经超标了两倍有余。
在荆棘领内部的十九、现在是十八个男爵领中,也算是中等偏上水平了。
更何况,他们奥兰多家族并不是因为穷才养不起更多的骑士,荆棘领的骑士更远非外面那种花架子可比……
想到这里,瓦伦蒂娜的目光下意识地在格兰杰领所在的区域停留了片刻。
说到“穷”,河谷镇当年一战、守关口守到全家死绝的格兰杰家族那是真的一穷二白、至今未能恢复元气。
所以,尽管那位裴丽·格兰杰男爵夫人全身的首饰乃至于衣物都是玛丽娜主母大人的赏赐,瓦伦蒂娜的心中也没有半点嫉妒。
荆棘领的男爵夫人们大多知道这位放羊女出身的裴丽夫人平日里的低调朴素,全靠玛丽娜主母名为赏赐实则接济,才能在正式场合维持一份贵族该有的体面。
似瓦伦蒂娜这般、曾经的贵族小姐、现在的贵族夫人们,见多了家族兴衰起落之际的人情冷暖——甚至她们自己也是这般势利的——可让她们再选一万次,也希望能够有玛丽娜这样的主母在上。
这就是贵族“灵活的道德标准”了,或者说骑士“审时度势”的美德。
“一、二、三……十一、十二。”
瓦伦蒂娜小声数着,对面那位养子出身的阿尔帕德男爵这一趟又带了十二名骑士赴会,当中一多半都是瓦伦蒂娜去年没见过的生面孔。
瓦伦蒂娜心中默然,要论骑士的更迭频次之高,格兰杰领“傲视”整个荆棘领,甚至比第二名的琼斯领都要高出一大截。
人不会对道听途说的悲壮有多大的触动,但格兰杰领的存在,对于荆棘领的其他男爵来说就像是黑夜里的野火那般显眼。
无数来自荆棘领的“飞蛾”——也包括他们奥兰多家族——在这野火中前赴后继,才有了今日的欢宴。
心中有些许冲动的瓦伦蒂娜于是端起桌上的酒杯,冲着阿尔帕德夫妇隔空致礼。
阿尔帕德注意到了瓦伦蒂娜的动作,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但还是轻轻拍了拍正在低头打瞌睡的妻子的后背,与她一起回敬了瓦伦蒂娜一杯酒水。
“干嘛呢这是?”
出于礼节,奥兰多也赶忙放下刀叉、举起酒杯,口中不忘小声追问起了自己的妻子。
“咱们的两个儿子跟海因利希都在少君的麾下做事,打个招呼怎么了?”
瓦伦蒂娜当然不好意思将自己突如其来的感慨诉之于口,索性挑了一个更合适的理由。
“瞧把你能的,”奥兰多不疑有它,但还是郑重叮嘱道,“注意影响,这件事不准大张旗鼓!”
伯爵大人春秋鼎盛,奥兰多抢先投资少君的行为可也是担了巨大的政治风险。
万一有眼红的人从中挑拨……
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了,父子猜忌,最先倒霉的肯定是少君的“党羽”。
奥兰多可不想现在就去陪哈德罗那头蠢猪。
“我记下了。”
瓦伦蒂娜应和着,思绪和目光却已经飘到了安东尼斯领所在的方位。
抛开历史上自成一脉、后来才并入荆棘领的琼斯领不谈,安东尼斯领是谢尔弗以瓦兰城为中心开拓之后、第一个分封出去的领地。
现如今的荆棘领南方边境在彼时还是一片蛮荒;甚至瓦伦蒂娜的娘家、布莱克领在当时也只不过是占据了几个小村庄的男爵领。
历史之悠久,称得上是西北的第一档。
现任家主肯瑞托·安东尼斯更是少数能从河谷镇之战活到现在的老人。
不仅本人辅佐了荆棘领两代封君,他的小儿子苏拉·安东尼斯更是荆棘领年青一代中数得着的翘楚。
瓦伦蒂娜本人其实更希望女儿洁丽卡能跟苏拉凑一对——这在瓦伦蒂娜看来是更切实际的目标——可惜肯瑞托这老狐狸口风比冬天的莱茵河还要稳当,谁也打听不出半点意向。
两人夫妻夜话之时,奥兰多也曾向瓦伦蒂娜剖析过这些历史悠久的封臣家族的困境——地理因素。
安东尼斯家族受封早,占据了西北仅次于瓦兰丘陵的膏腴之地。
但这同样意味着前后左右都是自己的同僚,没有了继续扩张的可能性。
因此,许多南方贵族才有的矛盾,在安东尼斯的领地里都颇为明显。
像安东尼斯领还要好一些,凭借土地的富饶同样能够支撑得起十二名骑士的封地——无非是地盘要小一些,但装备绝对是仅次于伯爵府直属的精良。
而同样受封较早、物产又不丰富的瑞文斯家族,如今就只有“可怜”的四位封臣、外加直属于自己的三个骑士领了。
瑞文斯家族之所以在前年的大战中闹出倒卖酒水的丑闻,也和这一点不无关系。
这些明面上的讯息并不难得,但能够将它们串联到一起、亲身验证真伪,就是她瓦伦蒂娜作为男爵夫人才有的特权了。
就像《七加二贸易协议》的种种传闻、就像姐姐一家对自己低三下四的求助……
瓦伦蒂娜享受这种权力带来的快感,现场大部分的贵族们都享受这种快感,这正是他们云集于此的最大享受。
而说到权力,瓦伦蒂娜的目光不可避免地瞥向了宴会大厅的最上方——她不敢多看,目光只是一扫而过、便低下了头。
瓦伦蒂娜知道,底下的人任何窥视乃至于任何的小动作都瞒不过主座上那几位灰发黑瞳的感知。
就像她高坐在克里斯滕森的城堡主位上时,同样能够将手底下封臣的动作一览无余。
这里是瓦兰城,是谢尔弗用敌人的尸体搭建的城堡。
这是从战争遗孤中精挑细选、身着符文盔甲的七十二位“黑骑士”们所捍卫的城堡。
这是直接向伯爵大人效忠的一百九十七个骑士所捍卫的城堡。
这是山地、玫瑰、鹰击三个骑士团共同捍卫的城堡。
这里是西北十万军户、百万人口的藩篱。
这里只容得下一个主人,一个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