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六日,清晨。
林克庄园的一天从号角声中苏醒。
在号手们急促的、穿透力极强的吹号声伴奏下,白马营的战士们卷起铺盖,开始了清晨的操练。
在真实的战场上,号角声和旗语是为数不多的中短距离实时通讯工具。
而每个领地的号角声,因为制作材质和吹奏方式的不同,会有着细微的差别;旗语的含义更是天差地别。
白马营的战士们现在在做的,就是将荆棘领的号角声化作自己的本能。
这个时间段,正在热身的战士们情绪大抵是高涨的。
因为即将到来的早餐。
……
早起热身、洗漱、拿着自己的餐具排队领早餐,这一套流程是每个白马营战士的必修课。
今天的早餐是一大碗麦粥,里面混着应季的蔬菜和今秋集中捕捞、腌制的鱼干,以及珍贵的盐巴。
佐餐的辅食则包括一颗水禽蛋以及一小块(快到期的)压缩饼干。
老兵们眼前一亮,捏起自己的压缩饼干,小心翼翼地嗦了一口,面露回味。
“队长,这硬邦邦的是什么东西?”
白马营三期的新兵“爱勒尔”看着自家队长陶醉的模样,不由得好奇地捏起石子似的压缩饼干,放在铁皮碗边敲了敲,发出一阵闷响。
这东西爱勒尔还是第一次见。
爱勒尔人如其名,正是来自黑石镇的爱勒尔村;孤儿,今年不过十六岁,父母在一次冬猎中双双去世,吃着爱勒尔村的百家饭长大,也就得名“爱勒尔”。
白马营一期的老战士、也是爱勒尔如今的队长、在爱勒尔村养伤期间,相中了这个机灵的、能在密林中穿梭自如的小鬼。
白马营如今共有三期。
一期多是雄鹰岭逃难来的斯瓦迪亚难民,参加了去年对库尔特人的战争(河谷镇侧翼战场)。
二期则是在白马山建设期间从荆棘领各地吸收的民兵和村民。
三期嘛,就是像爱勒尔和尤斯图斯这样在南下途中吸收的新兵了。
老队长还没来得及说话,同队的其他老队员便出声逗弄道:
“小爱勒尔,这是兽人的脸颊肉,吃了就能力大无穷。”
“我们为什么这么能打,就是吃兽人肉吃的。”
“对对对,”另一个二期的老兵连忙附和,“吃得越多,力气涨得越快。”
爱勒尔不疑有他——他是亲眼见过这些老兵拎着兽人的头颅从密林里钻出来的——顿时眼光大亮,就要整块往嘴里塞。
队长按住爱勒尔的手,先是给了老兵们一人一个脑瓜崩,这才缓声对爱勒尔说道:
“这东西比死面包还要撑肚子,不能整块吃。”
队长说着将压缩饼干掰开,混进自己还剩半碗的粥里,又往里冲了一些热水搅了搅。
片刻的工夫,那碗粥便像是鼓胀的气球一样胀满了整个铁皮碗。
爱勒尔暗自咋舌,有样学样地掰碎了压缩饼干,舔了一口……油脂的细腻口感和糖类特有的甜味当即让爱勒尔精神了许多。
“这东西平常可是行军打仗时才能吃得上的战备军粮,你小子算是捡着了。”
看着爱勒尔大快朵颐的模样,老兵也是颇有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只是嘴上还是忍不住嘟囔道:
“娘的,怎么最近顿顿都有韭菜?韭菜不要钱啊?”
“我最讨厌吃韭菜了。”
话虽这么说,老兵还是捧起自己硕大的铁皮碗,将脸埋在其中,舔了个干干净净。
都是苦出身的农民,让老兵浪费粮食,跟挖他的心头肉有什么区别?
……
饭后各自清洗自己的餐具,哪怕是先前出言逗弄爱勒尔的老兵,也没有仗着自己的老资格让爱勒尔代劳。
相反,他们这些老油条,是“卫生纠察队”的重点盯防对象。
在卫生员锐利如鹰的目光审视下,爱勒尔重复着脑海中的清洗步骤,最后将自己的碗上交。
据说是要进行统一消毒什么的,爱勒尔也不是太清楚;作为新兵,他的文化课程进度才刚刚开始,还没有学到“消毒的原理以及好处”这一章节。
离开食堂前,爱勒尔盯着刻着自己名字的大碗,摸着有七分饱的肚皮,只觉得村子里牧师口中的天堂也就不过如此了。
“快点跟上,爱勒尔,准备巡逻了!”
老兵高声呼唤着。
……
今天,爱勒尔所在的大队轮值到了庄园外围的巡逻任务。
训练、巡逻、休沐,这同样是包括爱勒尔在内的白马营战士每个月的交替必修课。
只有每晚的文化课程以及每个礼拜的周末谈心会是雷打不动的。
不仅爱勒尔要学习,爱勒尔也经常撞见自己的队长攥着笔头对着书本直挠头。
虽然还不理解学习的意义,但队长都在做的事情,爱勒尔认为自己也应该要做好。
当然,相比于学习的枯燥,原本有些无聊的巡逻任务也就变得有趣起来了。
特别是听说前些天,隔壁的大队在巡逻时逮到了几个鬼鬼祟祟的间谍,李维大人还亲自接见、嘉奖了他们。
这让爱勒尔很是眼红,握着长枪的手忍不住又紧了几分。
年轻的战士渴望自己的功勋。
……
“出来!我看见你了!”
当队伍巡逻至后山牧场的边缘时,爱勒尔忽然一声暴喝,手中的长枪指向了不远处的灌木丛。
林克庄园、乃至于整个日瓦丁,能够被称作“山林”的地方并不多。
但对于自幼在科什山脉边缘长大的野孩子爱勒尔来说,任何风吹草动都必须要引起以生命为赌注的重视。
队长的反应也很快,或者说足够信赖爱勒尔的直觉,口中暴喝一声,便与同袍一起架起了手中的军弩。
林克庄园出现兽人的概率微乎其微,但哪怕现在从灌木丛里窜出一只兽人,几架交替掩护的军弩也足够将它射成筛子。
爱勒尔暂时是不被允许接触军弩的——过度紧张是新兵一贯的毛病,而手中扣着弩机的过激反应对于同伍的士兵来说太过于致命了。
“出来!”
队长大喝着,打了几个手势,随即含住了挂在脖子上的飞哨。
队员们交替缩小着包围圈,慢慢逼近灌木丛。
似乎是感觉到了危险,灌木丛中的抖动也愈发明显。
“最后一次警告!”
“再不出来我们就要射杀了!”
队副大喊着,冲着灌木丛外射了一弩。
弩矢插进土里,尾翼兀自震颤,杀意十足。
“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尖锐而稚嫩的乞饶声从灌木丛中传来。
紧接着便是像猴子一样的黑影蹿了出来。
“我只是来找妈妈的。”
黑影匍匐在地,衣不蔽体、浑身泥泞、肋条根根可见,像是爱勒尔今早刚吃下去的风干腌鱼。
十六岁少年的羞涩让爱勒尔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他已经看出来了,这应该是个小女孩。
“你妈妈是谁?”
老兵们见多了生死,反应就要冷漠得多,仍旧高举手中的军弩,当场逼问。
意味着“巡逻突发情况、但非紧急入侵”的哨声在队长的口中吹响。
……
李维此时已经动身前往白堡,留守庄园的安娜与骑士苏拉等人召开了紧急会议。
“庄园里,有哪个年龄对得上的妇女名叫伊蒂丝吗?”
“有是有,伊蒂丝是南方常见的名字。”
“但正如那个小女孩所说,他们一家是逃难来的……而因为大家都知道的某些原因,林克庄园方向是没有多少难民的。”
“这孩子是怎么突破封锁的……或许还要落到那些个赈灾收容的商人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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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傍晚,马森多·德林两兄弟与欧根·萨伏伊一同拜访林克庄园时,便也察觉到了这一丝丝躁动的余温。
张望着庄园里往来不休、巡逻密度明显不同寻常的护卫们,原本就好似鹌鹑模样的马森多又瑟缩了几分。
心中更有些后悔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地被弟弟给说服了。
德维尔说服自己哥哥的说辞也很简单粗暴——“德林家族去投靠了北境?试问整座天鹅堡,有谁知道德林家族是什么东西?”
这话气得马森多肝疼,一晚上没睡着,翻来覆去地又跟自家夫人吵了一架,天还没亮,就顶着一对黑眼圈、来到德维尔的居所,踹醒了自己这个“没心没肺”的弟弟。
然后两人收拾好一应准备,一起去了萨伏伊家族……最后便辗转来到了“北境叛逆在南方的大本营”。
德维尔紧紧抱着怀中鲛鱼皮包裹的木箱——里面装的是他这些年来全部的“研究成果”——如果能称得上“研究成果”的话。
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些东西能给他一点点安慰了。
兄弟两人对视一眼,齐刷刷地、可怜巴巴地看向门口,等待着欧根·萨伏伊的去而复返。
带来一个风险巨大的好消息,亦或者一个让兄弟两人彻底死心的“好消息”。
马森多的忐忑好似回到了自己的新婚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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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这是欧根·萨伏伊爵士送来的文书。”
安娜第一时间将欧根送来的论文递到了李维的书案前。
末了,又小声补充了一句:
“跟梅琳娜小姐身边的莉亚·德林小姐所在的家族还有些关系。”
哪怕是李维,也杜绝不了裙带关系对自己的影响。
像这种论文报告,能够直接递到李维的面前,就已经比世间99%的法师幸运了。
李维挑了挑眉,倒也没有报多大的期待,心思依旧在白天的会议和难民女童身上,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论文的标题——《西蓝花与“水手病”》。
李维当即拍案而起,倒是吓得安娜跟着一跳:
“少爷?”
李维摆了摆手,示意安娜噤声,手指翻飞,视线飞速扫过桌案上的论文:
「在吃下我亲手种植的、一种全新品种的西蓝花后,自萨哥斯归来的水手昂热、拉奎斯以及托莫里均奇迹般地痊愈了。」
「……我将这些西蓝花免费发放给了更多的渔民——他们比起水手更能接受这些蔬菜……效果同样显著。」
「于是我又尝试了与西蓝花十分近似的花椰菜等农作物……」
当看到论文的结语时,李维更是目光一凝,下意识地端起茶水猛灌了一口:
「毋庸置疑地,这些可食用的植物是维基亚的战略宝藏……在解决水手病的问题后,我们的皇家海军可以尝试走更偏僻的航线、奇袭萨哥斯乃至于帕拉汶!」
“还有吗?”
李维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案,语气急促,冲着安娜催促道:
“这个名叫‘德维尔·德林’的法师,还有什么著作吗?”
“我怎么好像没在日瓦丁听过他的名字——也对,他要是有名气的话,德林家族不至于默默无闻。”
李维反应过来,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暗道自己也是急昏了头,平复心绪:
“调整日程,让欧根爵士立刻、马上来见我。”
安娜抿嘴一笑,娇声道:
“您别急呀,听我说完,少爷,那位德维尔·德林法师和他的兄长马森多·德林就是跟着欧根爵士一起来的。”
“这是德林家族的一些背景资料,请您先行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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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维子爵!”
“见过李维子爵!”
眼看传说中的“杀人恶魔哈弗茨之子、虐杀教士爱好者”李维·谢尔弗走了进来,马森多的双腿不争气地又软了下去。
“不必多礼。”
李维倒是已经习惯了南方小贵族对自己的畏惧,一手一个搀扶起德维尔和马森多,视线有些迫不及待地看向德维尔脚下的鲛鱼皮箱子:
“我能看看吗?”
“一切、一切遵从、遵从您、您的旨意。”
德维尔也不比他的哥哥好到哪里去,舌头卷得都快能绣花了。
还是欧根反应更快一些,帮忙将箱子挪到了桌子上。
“那我就不客气了。”
李维当即翻检起德维尔的那一篇篇论文,暗自品评。
《煅烧的贝壳灰的妙用》——这个不错。
《沼泽里的蛭虫对放血疗法的补充》——这个拉倒吧。
《利用一种野花对金矿进行定位》——你们药剂师业务还挺广泛。
《不同种类的柳树皮煮水治疗发热》——这个也不错,可惜过时了,早就被伍德家族发现过了。
……
“这就是你种的、新品种的西蓝花?”
李维的目光最后看向了箱底那几颗明显比庄园里的产出大出一圈的球形绿色蔬菜。
在这些良莠不齐的论文中,这个德维尔·德林明显更擅长于“在土里刨食”。
可惜“在土里刨食”在贵族的价值观中明显属于下贱的职业——他们甚至都不乐于吃土里的大部分蔬菜。
“欧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有没有兴趣来我的手下做一个农事倌?”
跟这些日瓦丁边缘的小贵族弯弯绕绕反而是害了他们,李维索性单刀直入。
事到临头,德维尔仍有一丝犹豫——“农事倌”到底不是什么体面的职业,特别是对他一个法师(学徒)来说。
李维轻笑一声:
“法师协会一年给你多少补助?”
“启禀李维子爵,二十、二十个金币。”
德维尔面露苦涩。
“那我就给你四十金币,一个月!”
李维比出了四根手指。
马森多一把按住自己弟弟的脖子,带着德维尔一起弯下腰去:
“谨遵您的旨意,大人!”
“我们现在就能投入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