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七日,清晨。
仓库区,胡尔克尔商业大街。
日瓦丁人又称呼它为“染坊一条街”。
安度因打量着眼前有些破败的院墙,伸手抚去门上的蜘蛛网,轻轻叩响。
“说了,老子不卖!”
院内当即传来一声怒喝。
院门紧接着打开,有些一瘸一拐的中年男人抄着晾布用的大木杆横在门口,张嘴就要骂:
“你他妈的……怎么是你?”
瘸腿男人的骂仗戛然而止。
他认出了安度因——正是当初那个想要在388号店铺买卖松露券的、“乡下来的富小子”。
“又见面了,庞迪·冬莱先生。”
安度因脱帽致礼,面带微笑,表明了来意:
“我叫安度因。”
“上次在388号店铺匆匆一别,我还没来得及感谢您的好心提醒。”
见安度因报出自己的名姓,名为“庞迪·冬莱”的瘸腿中年男人面皮一抽,握紧了手中的木杆:
“你调查过我?”
庞迪·冬莱可不知道安度因是谁。
“庞迪队长!我们来了!”
庞迪话音未落,染坊的院子里头已经窜出了一群缺胳膊少腿的老弱病残。
人对于同类肢体的残缺是异常敏感的,所以安度因第一眼就发现了异样。
这帮残疾人要么单手握着搅料用的短棒,要么举起了支撑断腿的拐杖……
尽管这些人脸上的怒火让安度因微微动容,但从实力上评判,只能说是虾兵蟹将、不堪一击。
所以安度因身边的黑骑士并未有什么表示。
倒是这个瘸子本人,持棍的姿势在黑骑士看来还有那么几分“神韵”尚存。
“我是来买染料的,庞迪先生。”
安度因高举双手,尽可能地安抚道,目光看向院子里那不多的土黄色染布上。
庞迪警惕依旧,他先是探头张望了一眼院外,确认了只有这一辆马车、两个护卫,这才皱着眉反问道:
“雅克家的,又或者别家的,你怎么不去他们那里买?”
“我这小门小户的,接不了外地的大单子。”
说着庞迪就要关门。
安度因见状连忙加快了语速:
“「附实子」、「女巫须」、「鬼槐葚」……”
庞迪脸色大变,唯恐安度因接着说下去,低声呵斥:
“你他妈小声点!”
“谁跟你说这些事的?!”
庞迪盯着安度因的目光阴晴不定,手中的院门却是怎么也不敢直接合上了。
“大部分染料配方里加上这几味植物,就能让染出的颜色更鲜亮、也更容易褪色。”
安度因并不回答庞迪的问题,自说自话:
“对于染料商人来说,简直是一举多得的好买卖。”
庞迪一声冷笑,并不是因为被戳穿的心虚,反而是一种愤怒和痛心疾首:
“那你更应该去雅克·科尔那里了。”
“我他妈当初瞎了眼,就不该提醒你这个黑心的蛆虫。”
嫉恶如仇的人大多脾气火爆,安度因平白挨了几顿骂,也是挠头不已:
“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些东西混在一起有毒,轻则皮肤瘙痒,重则溃烂致死。”
“所以黑心的染料商人大多将这些染料染出的布提供给小市民乃至于乡下的农夫。”
“我说的对吗,庞迪先生?”
庞迪恍然大悟:
“你他妈、您是稽查官?”
不等安度因回话,庞迪眼神一黯:
“我已经瘸了一条腿了,是不会再出庭作证了。”
安度因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乡下的懵懂少年,哪里不知道庞迪话语中的深层意味,只得轻叹一声:
“我说了,我是来买染料的。”
“没有「附实子」和「女巫须」掺加的、平价的普通染料。”
“整个日瓦丁,也只有您这里还能买得到,不是么?”
庞迪略微思忖,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强撑着架势的员工,咬了咬牙:
“你要多少?”
安度因比出两根手指:
“能装满二十艘莱茵河标准的钩船货舱那么多,每个月。”
“多少?”庞迪险些将自己的舌头给吞了下去,怒目而视,“你拿我寻开心呢!”
见安度因的表情不似作伪,庞迪又好言相劝道:
“我且不问你要那么多染料干什么。”
“你也看到了,我手头就这么多工人,前些日子已经接到了不少订单。”
“你就是让我一天再干24个小时,也满足不了你的需求。”
至于什么“验资”、“定金”这些流程,庞迪都懒得跟这脑子缺根弦的乡下傻小子计较了。
庞迪一边感慨一边冲着安度因身边的护卫使眼色,示意他赶紧把自家的傻少爷带走。
“你说的订单,是指的他们吗?”
安度因先是冲着庞迪一笑,随即回头冲着马车里喊了一声:
“请下车吧,两位先生。”
两个庞迪前不久才见过的熟悉面孔走下马车,笑呵呵地冲着庞迪打了个招呼。
“巴里·班克斯男爵,杰登·贾维斯男爵。”
庞迪的眼珠子瞪得比牛还要大,鼻孔里冒着粗气:
“你、你们是一伙的?”
这话说得杰登·贾维斯心跳都漏了几拍,赶忙摆出男爵的威严:
“哎,庞迪爵士,饭可以随便吃,话可别乱讲。”
“我们是看在您的产品质量过硬……跟旁人绝无关系。”
庞迪好歹也是混出过名堂的——否则也不会得到爵位和赐姓——如今混成这幅潦倒模样实在是“非战之罪”,自动忽略了杰登的场面话,打量傻富二代·安度因的眼神多了几分审慎:
“我还是那句话,我人手不够。”
有巴里·班克斯和杰登·贾维斯作保,庞迪倒是不担心安度因是个骗子。
别看巴里和杰登在谢尔弗和图雷斯特这等庞然大物面前跟个鹌鹑似的弱小又无助。
搁在日瓦丁的商人阶层,像杰登这样的蔗糖协会会员、那都是值得商人们舔屁股的存在了。
“您就没考虑过,”安度因打量了一眼院子里那群老弱病残,斟酌着用词,“再招一些(正常的)人手?”
“本来是有的,”庞迪苦笑一声,“全被他们(雅克)挖走了。”
“染布的手艺又不是来个人就能做的。”
“我的布同等价格是卖不过他们的,只要他们跟着我降价,熬干我的资金是早晚的事。”
“何况重新招人还要向市政厅缴纳一大笔人头税……算了这个跟你没关系。”
“而且你也别把他们想得太好了,”庞迪的这个“他们”指的是身后那群残疾人,“他们只是没人要,不是要跟我一条路走到黑。”
“我也是,”庞迪最后又指了指自己,“我只是承担不起被打击报复的可能性,不然早就忽悠几个人注资、拖他们下水了。”
杰登和巴里不由得对此人“刮目相看”——这还真是个“敞亮人”啊,自己得离他远点!
安度因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
荆棘领的商业小组在正式接触当事人前,早就做过详细的背景调查了。
之所以还要听庞迪本人的讲述,自是要从中判断他本人的态度和认知。
数字是冷冰冰的、一成不变的,而人心却是活的。
“如果我能从教会调拨一批赈灾的难民——他们可以免去大部分的税收——你有信心吃得下他们吗?”
安度因给出了由商业小组草拟、李维少君亲自审核批准的方案。
庞迪思索着这平淡语气背后耸人听闻的信息量,呼吸不免一滞。
半晌的功夫,庞迪才憋出来一句:
“你、你背后的人,为什么要帮我?”
“好人该有好报不是吗,”安度因耸耸肩,“维持正常的市场秩序、杜绝劣币驱逐良币是我们一贯的坚持……”
“你糊弄鬼呐。”
庞迪嗤笑一声,打断了安度因。
“我们对布匹的售价、质量以及工人的待遇都有很高的要求,也就是说,留给你的利润很低。”
安度因说着递过一张清单目录。
庞迪接过目录,扫了几眼,额头的皱纹又加深了几分:
“你们到底是谁?”
“你不说,我是不会考虑的。”
此言一出,巴里和杰登识趣地退得远远地。
“我家少爷说,”一旁的黑骑士接过话茬,“骑士必须要知道自己为何而战,才能避免重蹈当年河谷镇的悲剧。”
“但无论如何,当年的战败,罪不在前线拼杀的骑士们;维基亚应该给他们应有的体面和待遇,乃至于恢复他们的历史荣誉。”
“这个解释你满意么?来自全军覆没的、已经被撤去编制的、‘巴列克手风琴骑士团’的庞迪骑士?”
“以及,”黑骑士看着院子里那些十个人凑不出五双手的“残废”,“您当年的战友。”
庞迪当即红了眼眶,只是依旧咬着牙,恨声道:
“你们是来日瓦丁收买人心的?”
“那么你会被收买么?庞迪骑士?”
黑骑士故作挑衅地搓动手指,做出一个数金币的手势。
“你想得美!北佬!我们生是维基亚的人,死是维基亚的鬼!”
“那我建议您好好干,”黑骑士的手指敲打着名单单目录,“这些可都是来自巴列克地区的难民。”
“就在昨天,军事联席大会上已经通过了,巴列克镇将重组一支民兵团支援中部地区的战争。”
“你不妨再猜猜,兵源要从哪里来?”
说罢,黑骑士冲着庞迪的脚下吐了口唾沫,拉着安度因转身就走:
“现在,我们去搞掂教会和市政厅了。”
庞迪向前走了两步,又猛地顿住,冲着安度因和黑骑士的背影尽情宣泄着多年的愤懑和委屈:
“你们他妈的到底要干什么?!”
黑骑士头也不回,只是学着李维的模样冲着庞迪竖起一根中指:
“骑士的第一守则。”
“公平!公平!还是他妈的公平!”
“公平!就是他妈的最大的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