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
上官婉儿两眼泛红,许良迎着目光与之对视。
相顾无言。
春桃犹豫了一下,试探问了一句:“小姐,公子,要不……奴婢出去?”
这个氛围,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车里。
许良开口想说“好”,二人独处才有更多可能嘛。
他虽不清楚上官婉儿为何而哭,却也知道跟他背的这首《野有蔓草》有关。
毕竟这首诗单是意思就足以让人感动。
但他也知道,这才是他第一次跟上官婉儿约会,能那啥的可能性不大。
心急吃不到热豆腐,这种事不可操之过急。
反正是上官婉儿约的他,以后有的是机会。
“咳咳,外面冷,你还是在车里待着吧。”许良摆手。
可看上官婉儿的神情,似有些……失望?
许良心生懊悔。
但话已经说出口,再无收回可能。
他只得将风度进行到底,岔开话题,“春桃,听你刚才言语,似是读书不少?”
春桃自豪道:“是老爷允许,小姐教的。
小姐的学问,那可是颜夫子亲自教的!”
许良笑笑,“这么说来,你算是婉儿的弟子,颜夫子的徒孙?”
“啊?”春桃连连摆手,“公子说笑了,奴婢是奴籍,做不得儒家弟子的。”
许良摇头,“识文断字,是人都可以,岂有籍别之分?”
春桃苦笑摇头,“公子这话奴婢可不敢当,奴籍是断不可能在学塾读书,更无法考取功名,岂能没有籍别之分?”
许良皱眉。
他本想说人人平等的。
可这种话放在这个时代就是个另类。
人生而有别才更符合潮流……
上官婉儿错愕看向许良。
她看出来了,许良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是最直接的反应,并无任何作伪。
她想到了许良对宫中太监,以及女帝萧绰对许良的评价:
“许大人没有其他人对太监的鄙夷。”
“许良心底似对皇权并无旁人那般敬畏……”
“他看朝臣跟看太监的眼神并无区别……”
如今当着春桃的面又说谁都可以读书,并无籍别之分。
“许公子,你这说法似乎不对,贩夫走卒跟王公大臣岂能一样?”
许良微微一笑,“婉儿,夫子是不是说过有教无类?
他弟子中那么多贤人,不照样有贩夫走卒跟王公贵族?
何以如今读书还得看籍别?”
上官婉儿猛然反应过来,默然不语。
春桃眼见气氛转冷,忙道:“都怪奴婢多嘴,我,我还是出去吧。”
“无妨!”许良摆手。
此时他再无任何旖旎念头。
上官婉儿虽只是简简单单的一问,却暴露了两人价值观的根本不同。
若二人只是一般交情,观念不同自无不妥。
可若要更进一步或是携手一生,有此截然相悖的观念势必会引起极大冲突。
且这种相悖的观念不会因为两人互有好感而消失,反而会在某个时刻引发极大的冲突。
许良自不必说,穿越而来,人人平等的观念深入骨髓。
而上官婉儿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却是生而有别。
她在夫婿时,定然要考虑家世、政见等。
许良的观念,已经涉及了政见!
政见不同极有可能会让两人形同陌路,甚至反目成仇。
如王安石跟苏东坡,文学上惺惺相惜,政见上彼此仇视。
若不在朝堂,二人会是极好的朋友。
可在朝堂上,一个主持新政变法,一个却极力反对,且是不可调和的那种。
于是有了东坡的“黄州惠州儋州”。
许良跟上官婉儿目前虽都是女帝近臣,也都得女帝宠信,暂无冲突。
可眼下没有不代表将来没有。
许良才十九,将来势必会成为朝堂上的中流砥柱。
若他主政观念与上官婉儿不同,甚至触动了上官婉儿所代表的家族利益,她该何去何从?
这一点无论是两人的家世、身份还是胸中所学,都由不得他们不考虑。
是以上官婉儿沉默不语,许良也默不作声。
春桃眼见刚活跃起来的气氛又沉闷了下去,自责的眼角噙泪,冲许良跟上官婉儿磕头道:“小姐,公子,是春桃的错,你们千万别因为春桃的话伤了和气……”
许良欠身拍了拍她肩膀,“好春桃,与你无关,不用自责。”
上官婉儿也点头道:“是啊,春桃,这件事不是你不提就不存在的。”
她正视许良,“即便今日不说,明日不说,终有一天你我还是要面对的,不是么?”
许良点头,“不错。”
上官婉儿抿嘴,目光晃动,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那……今日的狩猎还继续么?”
许良挽起窗帘,推开窗户,看向外面,忽觉有些意兴阑珊。
而春桃似察觉到什么,赶忙又冲许良磕头,“公子,公子,小姐她在家中经常提到你,这次也是鼓足了勇气,您不能……”
上官婉儿急斥,“春桃,住口!”
“啪!”“啪!”
春桃连扇自己耳光,面颊上掌印清晰。
正待她还要扇自己时,却被许良伸手攥住手腕,“干什么,春桃!”
“公子,是我的错,我不该……”
“可是我觉得你没错啊。”许良不管春桃惊慌失措,摸了摸她脸上的指印,嘴角扯动,看向上官婉儿,“你瞧,她的脸被打了会疼,脸上泛的是红色。
若她打破了自己的脸,流的血也是红色。
上官大人,你的血,我的血,难道跟她的颜色不一样?”
上官婉儿听到“上官大人”四个字,如遭雷击,整个人心都要碎了。
刚刚她还晕晕乎乎的,沉浸在“婉儿”的幸福里。
转瞬间她就再次成了“上官大人”!
她从许良的称呼、声音中听出了冷漠与拒绝!
“许,许良,你,你别这样。”上官婉儿急得哭了起来,“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春桃也死死攥住许良的手,连眼泪都顾不得擦,赶忙道:“公子,你别这样,小姐不是那样的人。
她待我极好,老爷待我也极好。
若不然我也不能跟着小姐读书写字……
对了,还有我阿爹阿娘,都被老爷安排在庄子上干活。
我弟弟,也没在府上打杂,而是跟着小少爷一起读书!
老爷说了,不能让我们一家都是奴籍……”
春桃一口气说了许多。
上官婉儿则是既欣慰又紧张。
许良耐心听完,面色稍解。
看得出来,上官家对春桃是真的好。
而上官婉儿也敏锐察觉许良变化,赶忙道:“许良,奴籍不能读书入仕,非我所愿。
你此前所说的衙役不入官籍,不许其子嗣读书,我也跟父亲商议过。
他……很认同你的说法。”
顿了顿,她又道,“若你不信,可先于我去问我父亲!”
此话一出,上官婉儿似用尽了所有心气跟力气,也似认命一般捂着脸伏在桌案上哭了起来。
她这一哭不要紧,连春桃也急得哭个不停。
她一面轻拍上官婉儿的后背,一面又哀求地看向许良,“公子,公子,您说句话啊!”
许良却是忍不住挠了挠头,满心狐疑:什么情况?
两人刚才说到底也不过是观念不同,连争吵都未出现,至于弄得跟生离死别一样吗?
他哪里知道,自他在朝堂上崭露头角之后,上官婉儿就在内心不断推翻先前对许良的看法。
而每次推翻也都让她对许良怀有一种内疚、自责以及认识到真实的他的欣喜。
想到自己此前错过如此优秀的良配,再加上镇国公上门求亲的窃喜,最后是女帝萧绰的数次点拨,终于让她拨开云雾见晴日,明白自己的心意。
而她主动约许良出来之前,也是做了相当一番内心挣扎的。
等待许良回复时的患得患失,得知回复时的惊喜……早已让她对许良情根深种了!
加之许良毫不遮掩地表明心迹,更让她觉得一腔深情没有错付。
不想竟因一句徒子徒孙的玩笑话而面临跟许良分道扬镳的地步,她如何不伤心?
许良在皱眉沉吟好一会后,终于琢磨出点“味道”来。
“感情这妮子不知什么时候喜欢我喜欢得紧了?”
联想到她此前对他说的那些话,似也有迹可循。
试想一个才貌冠绝长安城的高傲女子,若非真正动心,怎会跟她费这许多唇舌?
更遑论哭得梨花带雨,伤心成这模样?
“那个……婉儿,我吧,我也没说不继续狩猎,你别哭了,有话好好说。”
“嗯?”
上官婉儿赶忙抬头看向许良,双目中重新泛起喜悦的光,“你说真的?”
似意识到自己满脸泪水,她又赶忙别过脸去,一个劲地擦泪水。
一旁春桃也反应过来,先是“咚咚”给许良磕了个头,又赶忙取出帕子递给上官婉儿,低声道:“小姐……”
只是许良就在旁边,二人着实有些尴尬。
许良哑然失笑,“这里面太闷了,我出去透透气。”
说着,也不等上官婉儿开口,便敲了敲车门,走了出去。
车厢内很快传来二女欢快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