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水满则溢
湛星低沉的嗓音,如同月下溪流,在如墨的夜色里持续流淌、洇散。
灯溢全程屏息聆听着,不敢出声惊扰。
仿若在那么一瞬,他捕捉到湛星眼眸中,初次流露出某种隐匿的情绪。
直到湛星问他:“这是不是不应该?”他才恍然回神。
面对这个问题,灯溢回答不上来。
他不仅回答不上来,还顿觉手中的凡灯陡然变得千斤重,沉重得让他几乎快要托举不住。
与此同时,他也为自己方才心底一闪而过的劝解念头而深感羞愧。
劝?这想法何其傲慢。
北帝克己奉公,分明比任何人都要清醒、自持。
正因如此,北帝一直对自身过于苛责。
在那段化身百里言卿的日子里,或许是他此生少有的、得以挣脱重重责任的枷锁,真正随心随性而活的时光。
灯溢举起凡灯,透过灯身,看那高悬的明月。
似是被凡灯晕染,那原本皎洁无瑕的明月,也悄然染上了一抹别样的色彩。
忽然,他声音沉沉开口道:“我身为三思殿的掌灯人,曾经一度认为,人生贵在经历,即便有些事拿得起,却放不下,也没关系。”
“可后来,石妙因情劫而死,那时我满心懊悔自己未曾出手干预,方觉,人一定懂得放得下,因为执念最是伤人。”
说到此处,他笑着摇了摇头。“但今日听北帝一席话,我才顿悟,凡事确实不可一概而论,终究要因人而异。”
言罢,灯溢微微躬身,双手将凡灯毕恭毕敬地奉上,诚恳说道:“倘若灯溢当真有资格为北帝建言,那我唯有劝您,顺其自然。您不必对自己太过苛责。”
诚如北帝所言,一段珍贵的时间于他而言,恰似沙漠中的一粒金沙。
可若是这样的金沙早已成百、上千,乃至数万粒汇聚呢?
北帝心志坚如磐石,对他而言,这凡灯留与不留,本应毫无分别。
然而此刻,灯溢却明白了,其中是有区别的。
水满则溢。
这盏凡灯,便是杯中最后多出来的那一点水。
问题的关键并非这一点水本身,即便没了这一点,还会有下一点。
真正的问题在于,那只蓄水已久的杯,早就该一饮而尽了。
湛星望着那盏被退回的凡灯,眼神凝滞了一瞬,思绪像是被绊住。
随后,他肩膀微微下沉,手臂轻抬,重新将凡灯接回手中。
他凝望着凡灯,嘴角忽而勾起一抹弧度,逸出一声清浅的淡笑:“呵。”
方才还萦绕在脸上的那一丝怅惘顷刻间散去。
“幸好你没收下。”湛星的露出温润的笑意。
“实不相瞒,其实我刚刚又后悔了。正暗自犯愁,寻思着要用怎样的说辞出尔反尔,开口同你要回。”
这半开玩笑的语气,引得灯溢多打量了湛星两眼。
他不禁感到新奇,北帝这般正经的性子,居然也会说笑,于是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
就在灯溢觉得原本压抑沉闷的氛围,变得轻松缓和之时,又听到湛星喃喃说道:“果然还是不能忘。若是忘了,就又该犯错了。”
灯溢呆怔了一下,他忽然意识到北帝竟不是在说笑。
“北帝竟也会犯错吗?”他不觉间脱口而出。
湛星抬眸看过来,脸上的笑意,悄然褪去几分。
短暂的缄默后,他缓缓吐出一个字。“会。”
紧接着,轻声补充道:“有的时候,甚至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
说完,他侧身回首,目光轻柔地望向身后房间内,仍在熟睡的人。
如果不是此次下凡成为百里言卿,他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
梅花为了迁就他那些毫无用处的问候,是会善意地说谎的。
她一直都过得不好。
他也不会知道。
那些人,当面迎着他时,恭敬有礼。可一转身,面对梅花时,却狭隘尖刻,尽显恶意。
现在回想,以往她每一次来找他,是不是其实都是受了委屈。
好不容易见着了他的面,还没聊上两句,她就又被其他来访的人,挤到一旁。
曾经,他所理解的公平,是将梅花与众人同等看待。既不会对她过度关注,也不会特意与之接触。
但他并未意识到,梅花和他相伴那么多年,本来就不一样的。
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对待她,看似公平,实际上是在冷落她。
灯溢见湛星久久未能回神,犹豫再三,终是按捺不住,将心底长久以来的疑问直白道出:“既然您这般放心不下梅花上仙,当初又为何要让她离开呢?”
“她”字换成了“梅花上仙。”
他的一问,悄无声息地,将此前二人言语间的隐晦全然打破。
然而,湛星并未正面回应,甚至连头都未曾转动分毫。
一时间,周遭陷入了一种近乎压抑的静谧之中。
渐渐地,尴尬与不安如同藤蔓一般,在灯溢心间悄然蔓延开来。
他以为北帝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刚要为自己贸然提问而道歉。
就在这时,湛星幽幽地反问了灯溢一句:“如果真有寂灭劫降临,那是不是代表着我的使命已经完成。到那时,我是不是理应……接受这一结果呢?”
听闻此言,灯溢心中猛地一震。
他愣神良久,才恍然意识到,这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就是答案。
旋即,他便又听到湛星淡声说道:“灯溢,不要把梅花的事情说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