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晏却只觉得心里冷,这一年多,无论他是身负重伤处境艰难,还是他肆意妄为大杀四方。
哪怕最后他离开京城,回到西北,去奔赴那九死一生的战场。
皇上都对他避而不见,哪怕单独召见了胡秀儿,也从没单独召见过他。
现在,他得胜归来,当着满朝文武,皇上却毫不掩饰的表达出对他的宠爱。
这让本就处在风口浪尖上的他,被生生架在了火上。
只怕明日早朝,弹劾他的奏本就会多如牛毛。
那些多事的御史,又要担心他功高盖主,他独断专行,他会影响皇位稳固,会威胁朝廷社稷。
然后就都盯着他,没人盯着后宫,盯着要不了多久就要出生的皇子了。
尽管早就知道,自己是皇上手中的一把剑,忙时杀人,闲时震慑,弃之不用时,束之高阁。
但此刻,顾清晏还是忍不住替自己难过。
那个他最信任最爱重的舅舅,真的变了,以后他只能把他看做皇上了。
胡秀儿垂手站着一动不动,不想看皇上跟顾清晏展现舅甥情深。
刚才起身的时候,她飞快看了一眼皇上。
瞧着比上次单独召见她的时候,清瘦了不少,但是精气神很好,眼神温和慈爱的样子,跟上次对着她时的高高在上,完全不同。
这一刻的帝王,好像有了温情,仿佛真的只是顾清晏的舅舅,不是把控天下的九五之尊。
可也仅仅只是好像,胡秀儿记得很清楚,她把顾清晏从土沟里背出来是什么情形。
顾清晏伤痕累累,神智混乱时,没人救他,没人帮他,没人找他。
顾清晏腿伤严重,可能会成为废人,还要被群臣弹劾时,依然没人帮他。
西北军缺粮缺军费,不得不拿血肉之躯去填被炸破的城墙时,朝廷那边静默的跟死了一样。
现在,皇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当着他们这些将士的面,来展示舅甥温情了。
胡秀儿觉得很好笑,忍不住勾起了嘲讽的唇角。
下一瞬,就感觉一道凌厉的视线从她身上扫过,让她汗毛倒竖,很不舒服。
她微微抬头,看到皇上指着他们对满朝文武笑道:
“诸位爱卿好好瞧瞧,这,便是我大夏的脊梁,是我大夏的肱股之臣!”
大殿两侧的文武大臣们,互相递了个眼神。
有人微笑,有人点头,有人低声议论,但谁都没有附和皇上的话。
文臣们面上还装的一派斯文有礼,武官们的不服都已经摆在了脸上,只是碍于这是金銮殿,不敢轻易反驳皇上的话罢了。
实在是皇上这顶高帽戴的,实在是过了些。
以往能被称赞为国之栋梁,大夏的肱股之臣的,无一不是三公九卿,最次也得是个内阁大学士之类的朝廷重臣。
而此番随顾清晏一起进殿朝见的,不少都是低阶武将,微末小官。
能够上朝面圣的,起码也得是五品以上京官,还得是身居要职。
刚刚五品的官员,只能有个听政的位置,连谏言的资格都没有。
至于地方官员,起码得四品以上才有资格面圣。
朝堂就是官员的战场,能在这个战场上有一席之地的官员,哪个不是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
可皇上只轻飘飘一句话,就否定了他们这么多年的努力,把一帮靠着军功突飞猛进的微末小官,给架在了他们之上。
这让他们如何能服气,如何能甘愿?
皇上这句夸赞,无疑是在无形之中,给顾清晏这群功臣,在朝堂上树了敌。
连胡秀儿这样粗神经不敏感的人,都能察觉到了不对劲。
顾清晏自然更加清楚皇上的用意,利用他继续拉仇恨,转移朝堂视线,同时给他加镣铐,免得他真的功高震主,威胁皇位。
既然是一把剑,那杀完人了,自然就该回到剑鞘之中,放起来了。
至于以后要不要用,要怎么用,那就得看皇上还需不需要杀人了。
顾清晏不想被当成用完就扔的剑,他想当个人,一个有自己喜怒哀乐,活生生的人。
他抱拳低头,恭敬道:
“末将愧不敢当,为陛下尽忠乃是臣子本分,何况此番能够大胜,全赖手下将士众志成城,还有朝廷及时送来了粮草。
若说功劳,朝堂上的诸位,也有一份功劳。
当然最大的功劳,还是皇上,若不是皇上信任末将,指挥调度有方,此番也不会大获全胜,一举拿下北羯王城。”
这话说的实在漂亮,把满朝文武和皇上都捧到了天上。
按理来说,皇上应该很欣慰,满朝文武应该很高兴。
可问题是,说这话的人是顾清晏。
是那个眼高于顶,狂放不羁,在朝堂上看谁不顺眼,就往死里怼,就连皇上也敢反驳的小侯爷。
他居然会说出这么谦逊得体的话来,
简直让人不敢相信。
有几个城府不够深的武将,甚至震惊的嘴巴都快合不上了。
御史们更是不停地快速交换着眼神,勇冠侯这是怎么了?
怎么突然转性了?
他们都准备好拿出鸡蛋里面挑骨头的架势,跟勇冠侯再大战几百个回合,怎么对方却偃旗息鼓,还主动投降了呢?
胡秀儿看着他们,不由想到了一句说书的话:
敌军突然撤退,令我方猝不及防。
现在眼前,正是这副情形。
朱弘懿也被顾清晏突然的“懂事”给愣了一下,但他脸上笑意丝毫不减,好似方才说的那种捧杀之言,也并非有意为之。
笑着,十分爽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