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御幸在降谷身边坐了下来。
八月的夏夜，晚风带来丝丝凉意。远望湖面波光粼粼，星星点点的水色荡漾着天上的白月，为眼前之景笼上一层迷蒙梦幻。淙淙的水声夹杂着偶尔响起的蝉鸣和蛙叫，更显得此刻天地寂静，只馀身旁之人。
降谷紧了紧袖子——虽然仍是夏季，但夜晚的温度显然比白天低一些。
御幸侧过头看了看他，轻声问道：“……冷？”
“……还好。”
话音刚落，一个低低的喷嚏响起。
——降谷抖了抖。
御幸看着降谷表情不可思议地揉了揉鼻子，遂脱下自己的外套，半蹲着站起披在了他身上。他一边替降谷理好袖子，一边态度坚决地说道：“穿着。”
“……其实没关系的，”暖意渗入身体里，降谷有些浅浅的昏昏欲睡——他连忙努力地睁了睁眼，“……前辈呢？不冷吗？”
御幸坐回旁边，低声道：“我不冷。”
——坐在你身边怎么会冷。
他看了看裹紧领口的降谷，忍不住又操心地吩咐几句：“下次晚上出来，记得穿个外套。”
“才刚进八月呢，前辈。”
“昼夜温差太大，现在顶多只有23度。不好好保暖的话，也可能会中招哦。”
“……哦。”乖巧的回答。
降谷嗅了嗅身上还残留着御幸体温的衣服——好闻。
像是清新的柑橘香气。
他突然冷不丁地开口问道：“……前辈用的什么牌子的洗衣液？”
御幸看了降谷一眼：“……啊？”——又是一个他完全没有考虑过的问题。
——孩子脑袋里都想的什么。
“……忘记了，回去查查，”御幸清浅地笑了下，“怎么了？”
“没事，只是觉得……挺好闻的。”降谷又低头嗅了嗅。
“所以？”御幸心里笑得乐不可支。
“……想买个一样的。”降谷看向他。
“等我回去拍给你。”说着说着，御幸怔了怔。
——“回去”。
——是了……他们很快就要回去的。
——这场美梦，很快就会迎来醒来的那一天。
心里泛起苦涩的泡泡，御幸勉强挥开骤然低落的情绪，转过头一手拉开背包拉链，从里面掏出一袋花花绿绿的东西来。他献宝一样地将那一小团捧到降谷面前，用诱惑的语气笑着说道：“降谷，吃不吃？”
降谷侧过头看了看他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
“小熊软糖。”御幸笑了下。
“！”惊讶的神色在降谷面上一闪而过，他好奇地问道：“前辈怎么会带了这个？”——怪不得还背了背包。
“来之前请餐厅的工作人员给我的，”说着，御幸打开袋子，琳琅满目的糖果刹那映入眼帘，“……所以，要吃吗？”
降谷盯着那一堆颜色缤纷的小熊，咽了咽口水：“……吃。”
“喏。”
撕开包装袋子，降谷放了一颗软糖进嘴里嚼了嚼。
“好吃吗？”御幸看着他略鼓的脸颊，再度笑了一下。
“……嗯，很甜。”
你也是——御幸想。
——专门在走前准备了一番，真是再明智不过的决策。虽然……能找到这个地方，并不在他计划范围之内。
——他的运气，总算开始好了起来。
见御幸没有要吃的意思，降谷有些奇怪地问道：“……前辈不吃吗？”
——还有很多哦。
御幸擡头看了看他明亮如星的眼睛，又将头再度低下。轻声地笑了笑，他望着远处的湖水和林荫，用安抚一样柔和的语调答道：“……我不吃。你吃就好。”
——本来就是只为你备下的。
如果走着走着，降谷饿了怎么办——那时的御幸，满心想着的，不过是让身旁的人过得更好一点。
“……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带都带来了，还要再拿回去，多浪费。
“没关系。”淡淡的语气。
“所以，前辈是为我带的吗？”降谷眨了眨眼。
糟糕，御幸想，再问下去就不好解释了。
——要怎么回答？
“……那你喂我，我吃。”
降谷谴责地看着他：“……前辈这么大了还要人喂？”
“你不喂，就不吃了。”平淡的拒绝。
——这样就算蒙混过关了吧？
降谷看着手上的糖果，表情纠结地挣扎了一会。不知在心里想了什么，他最终下定了决心一般地撕开包装纸，将一颗小熊软糖递到御幸唇边：“给。”
“……前辈，吃吧。很甜哦。”
——不是要喂吗？这样……就好了吧？
正在欣赏前方风景的御幸，身子陡然僵了僵。
——呃……他只是随便一说，降谷居然……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御幸歪过头，看着降谷正举着右手，将一颗雪白的小熊递到自己嘴边。眼前纤长的手指沾上了一点糖果碎屑，但投手的手总归很稳——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举着那颗糖，神情专注地看着自己，用温润的眼神轻轻催促着御幸张口。
——再次被击中。
御幸恍然眨了眨眼睛——他的眼角不自察地泛起一股热意。胸腔里好不容易平覆的情绪再次翻涌起来，像是眼前被月光照亮的湖水，一下一下丶随风荡漾。
完了，全完了，御幸想。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摆脱这种忽上忽下，忽然酸涩丶忽然甘甜的心情？
——怎么样才能变得……没有那么喜欢你一点？
像是被妖精迷惑了一般，御幸张开嘴唇，将递给自己的糖果吞入嗓间。牙齿轻轻咬住糖果下面微凉的手指，他不受控制用舌尖舔了舔。
“！”
降谷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抽回右手。拈了拈指尖晶亮的水痕，他脸带控诉地看向御幸：“……前辈为什么咬我？”
——不是前辈说，不喂就不吃？
御幸看着他手指的动作，像是被魇住了一般。在口中回味了一下刚刚尝到的甜意，他酣然一笑：“……哈哈哈，抱歉啦。”
“逗你的。”
降谷脸上谴责的表情愈加强烈：“……御幸前辈。”
“……确实很甜哦。”御幸望着他笑了笑。
听到这句话，降谷不免楞怔片刻。尽管知道那绝对不可能——但他的心脏还是不可避免地跳快了几分。
——前辈在说的，究竟是谁？
——是糖果，还是……？
……
随手找了个理由搪塞了一下疯狂发消息过来骂人的原田雅功，御幸将手机转换到了静音模式。他看着再度变得安静的降谷，顺着他的视线，望了望天——
是个星星稀少的夜晚呢。
“在想什么？”御幸数了数天上能看清的星星——不多不少，刚好11颗。
降谷双手拄着身子，仰头望着天：“在想……今天的星星，好少呢。”
御幸不甚在意：“毕竟是东京，能看到几颗已经不错啦。”
“嗯，污染和灯光都太多了。”
“现在能看到大片星星的地方，已经变得越来越少了吧？”
降谷低下眼睛，月光之下，他的脸上落下一片小小的丶羽睫的阴影：“北海道的话，有哦。”
尽管他在北海道待的时间，似乎不比东京久多少——但那片茫茫的冰雪之地仍然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印痕。降谷仍然记得，幼年同父母一同出门游玩的快乐时光。
第一次到然别湖，也是一个像今天这般温柔的夏夜——他的耳边仍能响起然别湖那泠泠的水声。
擡头远望，漫天星河。璀璨的闪光像细碎的水钻，一点一点被大自然鬼斧神工地镶嵌在天幕上。他在湖边飞快地奔跑，像是要追上那片近在咫尺的星空——
“晓，注意脚下，等等爸爸妈妈哦。”
“嗨呀，真是跑不过你，哈哈。”
小降谷轻轻喘了喘气，满脸欢快的笑意，转过身对气喘吁吁追过来的父母说道——
“爸爸，妈妈，看——天上都是星星哦！”
“如果能摘下一颗，就好啦。”
年轻的夫妇相视一笑，像是对儿子天真的童言童语无可奈何。被喊作“妈妈”的女子轻轻低下身子，摸了摸降谷的脑袋：“晓以后，会比天上的星星更闪耀哦。”
“真的吗？”
“嗯，”女子的眼睛有点点泪光——像是对儿子的遭遇感到心痛，“……所以，即使现在遇到了一点困难，以后也会变好的。”
“无论什么时候，要记得，努力去追逐自己的梦想呀。”
“……”
降谷的思绪再度回转。记忆中的那片星空，是无与伦比的光华璀璨——如果能再看到一次，就好了呢。
“御幸前辈。”他轻声说道。
“怎么了？”御幸望了望他。
降谷擡头望了望天，又侧过身子丶温和地看向他：“你想看星星吗？”
“怎么，”御幸狡黠地笑了下，“……你能带我去吗？”
降谷背过脸，轻轻道：“可以啊。”
御幸睁大了眼睛。
“北海道，有一片漂亮的星空……比今天这里看到的，要美得多。”
“所以，”降谷再次面对着他，“前辈想去看吗？”
御幸哑然。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谁能告诉他，降谷刚刚说了什么？
“咳，”嗓音变得暗哑，御幸压抑地说道，“你说真的吗，降谷？”
“嗯。”
御幸低低地道：“那……约好了哦。”
“好。”
御幸伸出小指：“拉钩。”
降谷一脸迷惑不解——还要来这个？
他抿了抿唇，伸出自己的手指，勾在对方带着热度的指节上——第不知道多少次，降谷对他的御幸前辈妥协。
上下勾了几下，御幸突然说道：“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不可置信的神色爬上降谷的面庞，但看见面前表情格外认真的御幸，降谷咬了下唇，答道：“……好。”
——都多大了，前辈还玩这个。
“……我来吞。”温柔的声音。
御幸擡头，看着面前之人猛然瞪大的双眼，轻轻地笑了起来。
——我怎么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