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安娜 作品

第3章 难民女孩

每周六亚历克斯雷打不动地练习网球。十月的伦敦寒风乍起,他不得不从暖阳下绿草茵茵的室外球场转移到了室内。一大早的网球馆,打球者寥寥。趁球友还没到,亚历克斯决定先发球热热身。

他发球的动作堪称教科书式的:双臂先悬垂在前脚上,左手突然将球高高抛起,然后纵身一跃,右臂迅猛地在空中画一个圆。随着一声清脆的反弹声,球像一道绿色的闪电飞到网的另一侧。亚历克斯决定增加难度,发了几次像偶像罗杰·费德勒的那些再过0.1毫米就压线的刁钻角度,居然都失败了。

这不怪他,右后方看台上一群人的闲聊搞得他心不在焉——他们正在用粤语夹杂着普通话明目张胆地议论自已,赌他听不懂。

“他真回你邮件了?和他打个招呼呗。”

“我不要,他在邮件里挺凶的。”

“真系咩?佢好似唔恶呀!”

“那你和他打一盘球吧,内森,就知道他凶不凶了。”

可亚历克斯偏偏听懂了。他觉得好气又好笑,回头快速瞟了他们一眼。一共三个人。戴眼镜的“假小子”短发女孩和头发染成金黄、讲粤语的男孩并肩坐着,对面是一个白衣长发女孩靠在护栏上。亚历克斯认出黄毛男孩是金融俱乐部的成员内森,朝他挥手打了个招呼。

这时一个球飞出了场外,“端端端”在地上弹了几下,刚好滚到白衣女孩的脚边。多么适时的破冰啊,女孩弯腰将球捡起,抬头转身便看见亚历克斯沉着地走了过来。

“我什么时候写过凶恶的邮件?”一丝冷静的微笑挂在亚历克斯刮得干干净净的小麦色脸颊上。“有什么误会吗?”

白衣女孩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像只受惊的小鹿,过了几秒钟才腼腆地低下了头。

“不好意思,”戴眼镜的女孩急忙用流利的英文道歉,“我们不该背后议论你,不管用什么语言。”

“Bro,你打得真棒!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发球。”嚼着口香糖的内森附和道,听得出他和眼镜女孩都是加拿大土生土长的CBC。

“谢谢。”亚历克斯说,眼睛却一直盯着那个刚才说他凶、现在一言不发的白衣女孩。

她身着时下流行的那种连帽衫卫裤套装,但周身散发着一种与众不同的东方古典美:黑绸般的秀发及腰,白皙的鹅蛋脸上有一对摄人心魄的杏仁眼,修长的一字眉让眉宇间透着英气。她的下巴很尖,嘴唇很薄,嘴角微微上翘,身形纤细柔弱,看起来像只娇媚又懵懂的狐狸。亚历克斯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亚裔女孩。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有那么吓人吗?”他笑着又问了一遍。

“对不起……”女孩抬起眼睛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被你说英文差,我怎么好意思再讲话呢?”

噗哧一声,两人相视而笑。哦,C+想进Bulge Bracket的难民女孩。

“我敢说你的英文比我的中文好多了。”亚历克斯摆了摆手,语气温柔了几分。“莉莉,如果你还需要的话,回头我把她的邮箱告诉你。”

女孩顺手撩了下瀑布般的长发,微笑着点了点头。

眼镜女孩叫凯莉,她热情地招呼亚历克斯坐下来,内森则递给他一杯tim hortons的咖啡。真巧,他也喜欢不加糖不加奶的美式。良好的默契是友谊的开端。四个人闲聊起来,大家不时被这个叫尹娜的白衣女孩的英文逗乐了。她“he”“she”不分,还像印度人那样总把卷舌音“r”念成“L”,语调生硬又可爱。

“我说,你的英文怕是体育老师教的吧?”内森惊呼。

“你们真讨厌!”尹娜的小脸涨得通红,咯咯笑着抗议道。“我宣布这辈子都不想和你们讲话了!”

那年的雪下的特别早,不到十一月中旬整个伦敦城就被皑皑白雪覆盖,到处一片银装素裹。到十二月底,厚厚的积雪终于压断了几根老旧电线,让早就不堪重负的供电系统彻底崩溃,全市随即陷入了大面积停电。

比黑暗更让人畏惧的是严寒,因为暖气机要靠电力来发动。那些来不及逃离的市民发现自已将不得不在零下十几度的室内迎来平安夜和圣诞节。他们已经不奢望什么礼物了,毕竟圣诞老人也怕冷。

在市政府的努力下,只有极少数地区立刻恢复了供电,亚历克斯和马克的公寓就是这少数的幸运儿。但一座漆黑的死城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亚历克斯决定圣诞节当天开车回多伦多。平安夜晚上他收拾完行李,和马克在公寓里边喝啤酒边观看nhL冰球联赛回放。突然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喂,是亚历克斯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带口音的女孩声。

“尹娜?”

“是我,请问你还在伦敦吗?”

“是的,一直到明早。”

突然,电话那边传来了一阵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你怎么了尹娜?需要帮助吗?”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给我找个临时住所吗?”女孩说,“我的朋友和房东都在外地,周围的酒店都放假了,屋里也没有取暖设备……”说完她又哭

了起来,隔着电话都能感到她的绝望和无助。

不到半小时亚历克斯就驱车赶到了她住的地方,一个叫温德米尔的小型社区。街道上一片死寂。各家各户门窗紧闭,偶尔透出微弱的烛光,在红褐色的夜幕笼罩下显得格外阴森。立在道路两边的积雪已经快一米高,干枯的树枝飘落在灰黄色的车道上,车轮碾压过时嘎吱嘎吱的声音怪瘆人的。

亚历克斯想到早上在谷歌读到的新闻——在昨天创纪录的降温中,有几家人被烧柴取暖引发的火灾夺去了生命。他惴惴不安地走下了车,穿过了零下十度的寒风。眼前是一栋年代久远的白色木屋,除了门铃以外一切都在嘎吱作响。

他刚要抬手敲门,门突然开了。尹娜裹着一件厚厚的白色羽绒服,像个幽灵般飘到了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