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克斯脱掉外套,舒展了一下双肩,走进了桑尼的办公室。他发现老板的手握起来潮湿又冰凉。九月的香港就像热带雨林,但这里似乎比室外更闷更热,被汗水浸湿的衬衫又贴在了脊背上。桑尼说他特意让物管开了暖气。
亚历克斯纳闷地打量着老板。几个月不见,桑尼瘦了不止两圈,简直像泄了气的皮球。人也越发憔悴了,双腮凹陷、嘴唇干瘪,厚厚的眼袋透出青色的皮下毛细血管。他的笑容依然慈祥,但总让人觉得透着些许无奈与落寞……
一切让亚历克斯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是被紧急召回香港的。
他接过桑尼递来的雪茄,两人一起抽了起来,聊了几句业务,像之前在胡志明那样。桑尼两眼盯着从雪茄上升起的袅袅烟圈,直到烟圈在湿热的空气中弥漫开来,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舍。
“没什么比上好的哈瓦那雪茄更令人销魂了,可惜以后就抽不上咯。”
“我未婚妻也要我戒烟。女人似乎都受不了这味道。”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在上海?”
“是的,就这几个月。”
“噢,太糟了。这会让我看起来像个坏人!”桑尼脱口而出,但他很快做了解释——他要离开几个月,期间需要亚历克斯花更多时间呆在香港主管整体的投资工作。“我衷心希望那位可爱的女士不要介意。”
什么,这么快就熬出头了么?亚历克斯兴奋得一口答应了,老板的器重让他喜出望外,而婧希肯定也会全力支持。他迫不及待地问要在香港呆多久,但桑尼一言不发地抽着雪茄。
“说不准,”沉吟了一会儿,他说。“我得了喉癌。当然医生说治愈率很高,期间我还能照常工作,只要别在凌晨给我打电话就行,朱迪会没收我手机的。”
亚历克斯一时无言以对。
他望着这个笑容可掬、嗓音沙哑的老人、事业上的伯乐,心中充满了感激和惋惜之情。人生真是无常啊!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亚历克斯不惜鞠躬尽瘁,只愿桑尼能心无旁骛地养病。
但他越发疑惑,为什么老板要如此安排?这简直是iCu进ktv的节奏啊。桑尼怎么会不知道,几个月前亚历克斯在伽利略还是那棵最绿的韭菜、坐最冷的板凳?诚然近期他也成功退出了几个项目,但比他业绩好的也大有人在。冒然提拔他,同事们会心服口服吗?
一时间,惊喜、感激、疑惑、担忧交替出现在亚历克斯的脸上。桑尼自然料到了,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对那笔投资耿耿于怀。但史蒂夫·乔布斯、杰米·戴蒙、雷·达里奥,他们在职业生涯的早期都犯过大错,被辞退、赶走过。失败是成长的必由之路,失败也要趁早,这样人才能学会谦卑和敬畏。如果一个人走得顺风顺水,我反而不敢委他以重任,凭运气赚的钱早晚会凭实力亏掉。”
“那弗兰克呢?”
“他被惯坏了,你得带带他,亚历克斯。我不想再听到任何人说,他们之所以和弗兰克合作是看在我的份上。这太让人失望了!你虽然不像很多同行那般圆融外放,但你有洞察力和韧性,还在上海历练过。从某种程度上你和我年轻时很像。刚开始我交的学费比别人多,上手时间比别人长,这反而让我逐渐认清了牌桌下的那套运行规律,也知道就算挤上餐桌,一不小心也会变成盘中餐。要知道人与人之间的终极竞争无非是看谁的认知更接近于这个世界的本质。这么看来,交点学费也不是坏事。”
“而你则更像我的父亲……”亚历克斯垂下了头。桑尼正遭受病痛的折磨,却还对他如此关心鼓励,让他受宠若惊又深受感动。
桑尼笑了。“我不会告诉迈克尔的。能帮我一个忙吗?”
“当然。”
“停止你的怜悯!”说着,老人将目光转向了窗外。维多利亚港灰蒙蒙的,乌云压得很低,看样子要下暴雨了。
“我觉得像回到了中学时代,要去哈利法克斯旅行。临出发了,我有点期待,又有点遗憾……”桑尼停顿了一下,微笑着摆摆手。“不说丧气话了。我希望病愈归来时,我们管理的资产规模能扩大一倍,我也没选错人,你觉得如何?”
亚历克斯心绪凝重地走出桑尼的办公室,犹如多年前走出布拉特的公寓那样。这次意外的升职远没有他想象得那般慷慨激昂,等待他的也不是鲜花掌声,而是无数待处理的邮件和电话:催款的、赖账的、拐弯抹角甩锅的、花言巧语推销的……他脑中回荡着桑尼那句“我也没选错人”,随即召集投资经理们开了个会。
“各位也知道,我们的dpi不算差,但远没达到让Lp死心塌地的程度。希望各位接下来重视项目退出。ipo走不通的话,该回购就回购,该诉讼就诉讼。”
“亚历克斯说的没错,退出确实是重中之重。”有人殷切附和道。
“但现在的市场环境恐怕很难,能拿回钱就不错了。”弗兰克酸溜溜地瞥了他一眼,“你应该深有体会吧,亚历克斯?”
“所以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kpi都会做相应调整,尤其是退出会重点纳入考核。年底业绩
垫底的可能要提前联系猎头了。”
亚历克斯面不改色的这番话让场面顿时冷了下来,大家一言不发地面面相觑。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但谁都没料到他竟如此铁腕。这时,丹尼尔正好一脸懵懂地出差回来,弗兰克逮住这个机会向他大声重复了一遍“会议重点”:
“亚历克斯说,项目不能退出的话尽早滚蛋。”
丹尼尔脸都吓绿了,手里的咖啡不小心洒了一地。好在亚历克斯和他关系不错,短短几句话就化解了误会。
至于弗兰克,亚历克斯懒得计较了。逞一时口舌之快毫无意义,位子坐不坐得稳还得看业绩,他暗暗在心中卯足了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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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周后亚历克斯去香港机场接婧希,她生怕迷路似的一路挽着他的手不放。亚历克斯隔着衬衫的皮肤立刻冒出了汗珠,但她很享受这种紧挨着高大未婚夫的安心感觉。
一想到以后可能要搬到香港生活,婧希难免彷徨若失。但妈妈教她女人“要以家庭为重,以老公的事业为先”。所以她特意请了十天假来香港陪亚历克斯,帮他顺利安家。亚历克斯又搬进了曾经住过的中环半山公寓。不同的是,这次房间被婧希布置得温馨又舒适,阳台上种满了花花草草。
“这里一切都交给我吧,你什么都别管!”她环顾四周,激动地搓着手。
那个周末,马克一家邀请亚历克斯和婧希去参加女儿的满月酒会。婧希提前几天就开始张罗礼品,兴奋得像只小麻雀。或许她在香港太过孤独,急切地想结交新朋友吧。
当他们到达马克位于坚尼地城的家时,狭窄的屋内已经聚集了五个大人。除了马克和辛迪,还有辛迪的同事玛丽亚·陈和她的男朋友杰弗里·黄,以及一个手脚麻利的菲佣。
马克和杰弗里正在阳台上拼接新买的婴儿床。辛迪招呼完亚历克斯和婧希,就去厨房吩咐菲佣安排晚餐。不一会儿她又小跑着出来,和玛丽亚一起布置餐桌,期间一直抱着这个名叫阿德里亚娜的女婴。
见女主人如此忙碌,婧希自告奋勇接过阿德里亚娜。只见她咿咿呀呀地逗逗这个粉色的小婴儿,亲亲那肉乎乎的小脸蛋。阿德里亚娜也喜欢她,愈发地把小脸往她脸上凑,最后安稳地依偎在她怀里睡着了。这亲昵劲儿让在场的女士们都惊叹:婧希天生就是当妈的料。
开饭时间到。餐桌非常小,六个大人团团围坐后转个身都困难,但这并不影响大家的兴致。
得知婧希第一次来香港,好客的女主人辛迪特意准备了港岛的特色美食,包括咖喱鱼蛋、肠粉、碗仔翅和她的拿手好菜——番茄炖牛腩。而马克也拿出了自酿啤酒招待大家,第一个祝酒词就献给了亚历克斯和婧希。
“祝贺你们订婚了!打算什么时候完婚?”
亚历克斯感到婧希向他投来一束灼热的目光,可惜对此类问题他只能含混过去。桑尼下周就回多伦多了,他哪有时间请婚假呢?婧希默默低下了头,难掩失落。好在辛迪不失时机地岔开了话题。
“阿德里亚娜可喜欢你了,你一抱,她就不哭不闹了!以后要是亚历克斯惹你不开心了,欢迎你随时来玩!”
“怎么会?亚历克斯的脾气最好了,我们架都吵不起来。”婧希笑着说。
“难不成这小子重色轻友?”马克嚷嚷道,“你未婚夫简直是世界上最专横、暴躁、好斗的人,还屡教不改。”
亚历克斯无可奈何的苦笑又把婧希逗乐了。
“听说你们曾经是室友?”玛丽亚问马克和亚历克斯。
“嗯,我们上次聚餐还是大学毕业前,转眼过去八九年了!但我总记得大卫和他那套西西弗斯理论。话说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在越南见过他。”亚历克斯说,“他过得简直像流浪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