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安娜 作品

第28章 死老鼠

在亚历克斯三十三岁生日那天,婧希给了他一个惊喜:她怀孕两个月了,想把孩子生在香港。婧希还体贴地表示,孩子出生后丈母娘会帮忙照顾,以便亚历克斯能安心工作。有这样无条件配合自已的伴侣,亚历克斯感到三生有幸。他们喜极相拥,敲定了两个月内完婚。

但这毕竟是婧希第一次怀孕。有个周末,亚历克斯带着婧希去中环海滨长廊坐她心心念念的摩天轮。车厢才升到一半,突然停住不动了。广播说出现了机械故障,让乘客耐心等待。两人就这样被悬在了半空中。头顶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很快就滴滴答答地敲击着车窗,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冷得要命。

起初亚历克斯试图扯点笑话缓和气氛,但婧希脸色苍白、牙关咬紧,不一会儿就弯腰吐了。亚历克斯急忙拿出纸巾清理。婧希一边挽住他的手,一边抱歉地冲他笑笑,像个闯祸的孩子那样不好意思。可紧接着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求他带她回家——回上海的那个家。

“对不起,但我和宝宝在这里都好孤独……”

于是亚历克斯送婧希回上海由父母照顾,改成他每周末从香港飞来看她。两地奔波虽然辛苦,但一想到自已还未出生的孩子,亚历克斯的心中就涌过一阵暖流。家人的陪伴让婧希安心了不少。每天早晨,她总是对着穿衣镜审视逐渐膨胀起来的腹部,满怀憧憬地笑着。

婧希的父母对这个混血准女婿甚是欣赏,一有机会就把他介绍给亲朋好友。亚历克斯发现他们并不像自已想象得那般颐指气使,反而和蔼可亲、对他关怀备至。而立之年,他终于感受到了来自家庭的温暖,这让他觉得有点好笑。

婧希的父亲王伯刚过五十岁,精力充沛、能干务实,靠早年在南通做纺织品生意起家。王伯身上处处体现着江浙商人精打细算的做派。亚历克斯曾亲眼见他在饭局后将杯里剩下的石库门黄酒倒回酒瓶里带走。王伯还买了一辆50万的车拉货用,趁着无牌照就在路边停车,省停车费。

但在资源共享方面,王伯可谓毫不吝啬。作为江南商会的理事,王伯在圈内人脉甚广,打鸡血似地拉着准女婿到处组局。亚历克斯也很争气,顺利谈成了几个投资,再也不用为kpi发愁了。

还有一件事让亚历克斯颇为欣慰。尹娜在世纪公园安顿下来了,会在那里住到完全康复为止。香港一别后,他们再没见过面。直到芳姐打电话给他,他以为又是惯常啰嗦的客套,没有接。

“芳姐,抱歉之前在开会,有事吗?”几天后,亚历克斯才想起来回电。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了弹珠般的连连道歉声,又东拉西扯地聊了几句上海的近况。亚历克斯的耐心都快被耗尽了,芳姐才切入了正题——尹娜一直瞒着她吃大量的安眠药,最近刚被送到东方医院洗胃。

“我要照顾女儿读书,不能一直陪着妹妹……毕竟她住的是您的房子,还得和您说下。”

亚历克斯在周五傍晚赶到了上海。芳姐带他进屋,说尹娜才刚睡下。她轻手轻脚地将卧室门开了一条缝,借着走道微弱的光,他们就这样远远地观察着——病人蜷缩成一团,半个脸埋在枕头里,双眼紧闭着,看上去就剩一口气没断了。

芳姐将门关上,两人围着餐桌坐了下来,有两三分钟相对无语。

亚历克斯环顾着四周,这里几乎看不见尹娜的个人物品,一切还是他离开时的老样子。平日里尹娜独自住这里,芳姐偶尔过来陪她散散步恢复体力。芳姐说才搬进来时,尹娜还一切正常,直到一周前她们去世纪公园散步,看见草丛里有一只浑身停满苍蝇的死老鼠。

“这让她想起了她爸爸,也就是我舅。”

尹娜的毒贩父亲……他们是在何时向彼此吐露过家世的?亚历克斯努力回忆着,感觉已经是上世纪的事了。

“她爸不是在金三角吗?”

“她对外人都这么说。”芳姐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舅舅是在她眼皮子底下死的。舅妈死得早,就他们父女俩住一起。妹妹什么都不懂,以为舅舅睡着了。她怕打扰他休息,怕被揍。妹妹每天照常上学,回家烧饭写作业,舅舅没声响她就一个人过。直到有一天家里的味道实在太熏人,邻居投诉了。警察打开舅舅的卧室发现他浑身上下都停满了苍蝇,皮肤已经灰绿灰绿的了,说是吸毒过量。”

“……尹娜完全不知道吗?”

“她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哪里知道那么多。”

亚历克斯倒吸了一口气,感到不寒而栗。一个不经世事的孩子和死去的亲人居住在同一屋檐下,她那还没发育完全的小脑瓜会怎么想?她知不知道,自已今后在这个世上将像浮萍一样无依无靠了?怪不得她能赢了那场“比惨大赛”。好在,至亲的早逝虽然剥夺了尹娜童年的欢乐,却回报给她远超年龄的智慧与坚韧。

虽然现在的她似乎被反噬了。

等亚历克斯回过神来,芳姐已经利索地收拾好了碗筷。她还要赶回梅园哄女儿睡觉,明天一早送女儿去补习,忙得跟陀螺似的,只好拜托亚历克斯今晚看护一下病人——她也说不准尹娜是否还藏着安眠药。

芳姐的

离开带走了屋内最后一丝烟火气,亚历克斯感到一股眷恋之情。他将次卧简单收拾了下。疲惫和偏头痛让他无法集中注意力,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了。

恍惚中,他似乎听到门吱地一声开了,接着是轻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一切回归沉寂……

第二天一早,亚历克斯刚冲完凉,从浴室出来就撞上了尹娜。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浴袍,头发似乎长了一些,那双疲惫不堪、黯然无神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他。

“我该搬走了吗?”她问。

“没有,我只是暂时来看看,芳姐她……”

没等亚历克斯说完,尹娜转身回卧室了,“砰”地一声关上了门。芳姐说过,她不想见任何人。

亚历克斯闷闷不乐地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芳姐要下午才回得来,他不得已推掉了在婧希家的午餐。这个本应该是他婚房的地方,现在每一寸空气都在排斥他。他想走之前,无论如何要和尹娜谈谈,顺便搜查下她的卧室,不管她愿不愿意。

终于等到了十点,亚历克斯敲了敲主卧门,问尹娜要不要吃早餐。没有回复。他刚转身,屋内突然传来了她的声音,让倒杯水。

“我说,你不会又要吃安眠药吧?”亚历克斯把杯子递给了她,狐疑地问。

“那玩意儿不配水,要配香槟。”

尹娜喝了几口,便一头扎到枕头里,瘦弱的身子在鸭绒被下不停哆嗦着。亚历克斯想给她加床毯子,打开衣柜竟看到了那条裸色吊带睡裙。他记得,当他在尖沙咀半岛第一次扒下这条裙子时,他是如此心潮澎湃——只因为他们那奄奄一息的感情,终归还活着。

“我没多少时间陪你耗,”他颤抖地说,“乖乖把安眠药交出来,我就走。”

尹娜冷笑了一声。“别装模作样了,你来就是为了占我便宜。哄我搬来这里,支走芳姐,然后占我便宜。”

“你就这么看我?”

“男人不都一样?”

亚历克斯重重地将毯子扔在床上,他被激怒了。真是应了那句话,苦难使人自私、狭隘,对周遭的一切充满猜忌。从这点来说,他从未见过尹娜如此坦诚。

“管你怎么看我,你休想把这里变成凶宅。”

说罢,亚历克斯开始在卧室里踱来踱去,将一个个柜门抽屉都打开来检查,把那些大大小小的药瓶一个个拿起来看,不错过任何一处蛛丝马迹。而尹娜一动不动,阖上眼,就当他不存在一样。

突然尹娜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

“他完了……乐观的人为什么总活成悲剧。”她没有由头地说。

“得了吧。你爸死了多少年了?犯得着为这个自杀么?”

“我说宋浩明,他成植物人了,一辈子住医院……还不如一开始就干干净净地死掉。”

“那又如何?世界上只是少了一个纨绔子弟、瘾君子。你要实在愧疚,就给他寄个果篮,花圈也成!”不知为何,亚历克斯脑海中浮现出宋浩明给尹娜恭恭敬敬扶椅子的场景,这让他顿生烦闷。

尹娜黯然神伤地坐起来,正要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被亚历克斯发现了端倪。他眼疾手快地掀开了尹娜腰后面的枕头,下面有他一直在找的东西——一盒叫“思诺思”的安眠药,打开一看已经吃了一半。原来她一直把药藏在枕头下,就这样瞒过了粗心大意的芳姐。

“我只在睡不着时才吃,我保证。”尹娜看起来既愠怒又心虚。

“那藏它干嘛?”

亚历克斯打开窗户,将那个白色药盒一把扔了出去,只见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然后他关上了窗。

这彻底激怒了尹娜。她从床上跳起来,像一只敏捷又凶恶的母豹,抓起水杯就往亚历克斯的脸上泼去。

“我真他妈烦死你了!你为什么不滚开,让我一个人待着?!”

“这里恐怕是我家。”亚历克斯强装镇定地将糊在眼睛里和脸上的水拭掉,压着火气说。

“那我走!”

尹娜从衣柜里抽出行李箱,不停地往里面扔着衣服。亚历克斯没有动弹,心里恨透了这个不知感恩的女人。可当她收拾好,披上外套往外走时,他顿时血往头上涌,疯了一样地冲上去拦住了她。她推开他,咬他的手臂,用指甲抠他。他甩了她一个耳光,紧紧地将她攥在怀里,任凭这个女人挣扎、哭喊,嘴角挂着血。

“放开我!为什么不让我去死?反正我是死是活,没人在乎!”

“我在乎!你给我听好:我在乎!你这个可恶的女人,我不是你的糖爹、你的狗、任何你耍过的男人,你休想再对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死!听清楚了没有?!”

他的怒吼把尹娜震慑住了,下一秒她瘫倒在他的怀中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忘情地吻他。她的嘴唇带着血腥味,一股情欲瞬间占领了亚历克斯的全身。他想要她,他想要她很久了,这股欲望他再也无法压抑。他紧紧地抱着她,将她扑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