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安娜 作品

第27章 玛丽医院

表姐刚见到亚历克斯,马上走出病房,还一把带上了门,说尹娜拒绝见任何人。据表姐说,病人整天纹丝不动地躺在床上,除了喊疼,什么话都不说。好几次她突然哭了,连拿纸巾的力气都没有,眼泪就顺着脸颊流啊流,把枕头都打湿了。

“我这苦命的妹妹啊……好在医生说她脱离危险了。”表姐愁眉苦脸地感叹道。

“还有没有其他人在照顾她?”

“我和一个护士轮流。但她这样,我也不敢离开呐!”

亚历克斯打量着尹娜的表姐,很难想象两人有血缘关系。表姐约莫四十岁,相貌平平、身材矮胖,年代久远的纹眉已经褪成了怪异的蓝灰色,看上去潦草又俗气。她深深的川字纹和法令纹控诉着操劳的日常,让人不禁联想到大街上的环卫工人,为几两碎银起早贪黑、汗流浃背。

没办法,总不能指望昔日那些穿金戴银、养尊处优的好姐妹们来照料如今的宋太吧?据说这几天就他一个访客,亚历克斯顿感心寒。他掏出身上所有的现金给了表姐,总共5000港币,嘱咐她买点补品和一切能让尹娜高兴起来的东西。表姐激动地连连感谢。

“对了,别告诉她我来过。”

但一周后他又来了,还碰巧在走廊撞上了匆匆离去的宋家熙夫妇。李梅一直在手机上狂喷儿子,而宋家熙看上去像刚杀了人,金丝眼镜也掩饰不了那焦躁愤概的眼神——原来卫城集团的股票最近持续阴跌,似乎预示着某种危机。

宋浩明的情况据说也不乐观。宋家二公子被医生诊断为脑出血,想活命只能做风险极高的开颅手术。

“周二董事会后我们得好好谈谈,韦总。”宋家熙机械地伸出了一只手,眼里毫无笑意。

“没问题,老地方见。”

没等亚历克斯来到503号病房,里面就传来了轻微的抱怨声。那是一种非常细软的云南方言,但他大概猜到了意思。

“他们为喃三天两头找你麻烦?还录喃口供,太槽奈啦!”

“某得喃,就是走走流程……”

亚历克斯轻轻敲了敲虚掩的门,房间内的谈话声戛然而止。几秒后,眉头紧锁的表姐接待了他,领他来到病床前。病人半躺在床上,身后支着两个大抱枕。一见到亚历克斯,她艰难地欠起身子和他握手问好,一如既往地体面。

表姐交代了几句,去吃午饭了。病房里一片寂静。亚历克斯在床边坐了下来,震惊得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

这怎么可能是尹娜呢?头发剪短了,脸色像死人般苍白,颧骨高耸着似乎要刺破皮肤,松垮的蓝色病服下是根根分明的骨架……除了输液瓶,亚历克斯实在不知道什么在支撑着眼前这个生命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一切呢?”他伤感地问。

“为什么要把你牵扯进来呢?”尹娜嗓音嘶哑地反问道,目光轻轻瞥过亚历克斯手上的订婚戒指。“你的生活蒸蒸日上,已经是卫城集团的董事了吧?”

“只是暂时的。”

“无论如何,希望你们合作愉快。”她憔悴一笑,垂下了眼帘。

亚历克斯隐隐担心起来。他从没见过尹娜如此小心翼翼、冷淡客套,目光里充满深深的恐惧和防备。亚历克斯怀疑这和宋家的争产风波脱不了关系,便问尹娜为什么宋家熙要找人录她的口供。起初尹娜不愿回答,但亚历克斯说会保密,她又架不住他的再三追问,还是松口了。

“宋家熙认为车祸是我造成的。”

尹娜告诉亚历克斯,当时宋浩明非常亢奋,开车时浑身颤抖,一路疯狂飙车。那天刚下过雨,石澳崎岖的山路格外湿滑,宋浩明却没有要减速的意思。他们发生了争执,宋浩明挥舞着双手把她吓坏了。她刚伸手抓住方向盘,车突然打滑,一头撞上了路边的山崖——而一切都被交通摄像头捕捉到了。更糟的是,从视频上看像她故意推方向盘导致的车祸。

说到这里,尹娜痛苦地垂下了头。

“都怪我不好……我应该提醒他开车前不要嗑药。他被那玩意儿毁了。”

“他还没戒?很久以前我见过他抽大麻。”

“他在美国就什么都玩……”尹娜绝望地叹了一口气,“老宋死后,浩明是我在宋家唯一的朋友了。我劝过他,但他陷得太深。人不会感谢一个掐着他喉咙给他喂药的朋友。他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我想不通宋家熙有什么好调查的,给宋浩明做个血检不就行了?”亚历克斯忿忿地说。

不知道是不是“调查”一词刺痛了她的神经,尹娜开始啜泣起来,但不一会儿她就筋疲力尽地倒了下去,双手抱头蜷缩着。

“他们一直把我当卑微的外人不待见罢了……他们憎恨为什么躺在iCu里的不是我,做开颅手术的不是我。佘山那栋房子让我毛骨悚然,我要真死在里面了肯定不是什么意外。我做错了什么?一想到还要和这班人打交道,我就好绝望……”

亚历克斯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还没有从震惊中缓过神,需要整理一下思绪。他又看了尹娜一眼,感到揪心地痛。他向来见不得她被人欺负,哪怕这个人是他

的生意伙伴。

突然亚历克斯心生一计。

“你在上海还有别的住处吗?”他问。

“没有。”

“我在浦东世纪公园有个房子,刚装修好我就调来香港了。房子还没住过人,家具什么的都有,我一时半会儿也回不了上海。要是愿意的话你可以搬过去,宋家肯定没人知道。再说房子一直空着也不好,就算帮我一个忙了?”

尹娜露出脸,懵懂地望向他。她说自已出院后确实打算和表姐一起回上海。表姐名叫张媛芳,尹娜叫她“芳姐”。芳姐有一个女儿要来上海念小学,母女俩打算住在梅园新村。

“这不正好?我的房子离梅园不远,你们姐妹俩平日里也有个照应。”

“我考虑一下好吗?我没去过世纪公园,没去过梅园新村……”话还没说完,血液里的麻药已经起了作用,尹娜沉沉睡去了。

亚历克斯站了一会儿,默默看着她的脸。

这张脸清清楚楚记录着她近年来的一系列遭遇——丧夫、丧子、车祸、官司、调查……看得再仔细点,上面或许也预示着她的未来:在残酷的豪门争产中败下阵来,被敲骨吸髓、灰都不剩。生活抓住了这个女人,凶残地蹂躏、肢解,再把遗骸扔在了这张床上。她已经为自已的虚荣付出了沉痛的代价。

离开之前,亚历克斯把上海房子的地址写在自已的名片上,搁在尹娜的枕头旁。医院走廊里压抑阴森的灯光此刻却显得如此平和、宁静,他感到自已的步伐也轻快了不少。

“至少我为她做了什么。”亚历克斯欣慰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