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现在才回复你,亚历克斯。你所有的邮件我都读了。你是对的,我确实是一个懦夫。我不敢面对你,甚至不敢面对我自已……我欠你一个交待。”
才看了第一段,亚历克斯就感到周遭的一切都黯淡了下来。他深吸了口气,继续读下去。
“舅舅早就想让我回上海,这一点我从没向你隐瞒过。我生活在一个牢笼里,很多次我试图逃脱,都失败了。我们的相遇是一场美梦。梦醒了,人总还得面对现实。
你看过《美国往事》吗?‘当我对世事失望厌倦时,我就会想起你,想到你在地球的另一头生活着、存在着,我就愿意忍受一切。’
你和我不同,你属于广阔的天地,请尽情驰骋!终有一天你会庆幸我没有成为你的包袱。忘掉我吧,我宁愿你忘掉我都不要记恨我,好吗?
祝好,
尹娜”
这封邮件亚历克斯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起初困惑,后来失落。他不知道尹娜经历了什么,字里行间透着如此隐晦的绝望。牢笼?莫非她被绑架了不成?分手有一百种方法,她偏偏选择了最苦不堪言的一种,现在她大概良心发现了。为什么一往情深和真挚付出,最后往往只换来一句“你是好人”呢?……
一切都太晚了,伤害早已生根发芽,他们也再无可能。亚历克斯什么都没回复,便将尹娜拉黑了。他还要去处理鲍勃一号“pls fix asap thx”的邮件,已经没有心力去承受哪怕最轻微的情绪波动。他累极了。
实际上,亚历克斯正处在崩溃的边缘。在金融危机、裁员风波、同事猝死三重buff叠加之下,他简直堪比生产队里唯一的驴。任意一天内,邮箱里总有近百封未读邮件、三个推介书要定稿、两个估值模型要更新……雪上加霜的是,办公室里总充斥着一种特殊的、令人作呕的磁场,让大家只做三件事:发火、挨骂、和没完没了地抱怨。
亚历克斯一度怀疑自已患上了莫里斯&莫里斯最臭名昭著的传染病——躁郁症。在每天只睡五六个小时的那段日子里,他一边往自已的血液里狂灌espresso martini,一边幻想自已成了《搏击俱乐部》里人格分裂的主人公。狂放不羁的人格把循规蹈矩的人格揍得稀烂,往后者手背上倒盐酸,震耳欲聋地嘶吼着:
“孬种!这烂日子你还要忍多久?!”
突然,亚历克斯大受启发,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每周末去北约克的拳馆练习泰拳。心率的快速提升、肌肉的剧烈酸痛和偶尔的鼻青脸肿让他感到无比畅快。当亚历克斯升为经理后,他干脆将一副winning拳击手套挂在格子间里,从此鲍勃二号再也没叫过他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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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克尔的办公室就隔了两条街,但亚历克斯快有一年没见过父亲了。
此前父子俩又闹得不欢而散。当时,尊贵的买方基金经理阴阳怪气地把卖方投行分析员贬得一无是处。有些事注定只能自嘲,比如非裔美国人自称“nigga”,但如果别族这么称呼他们,铁定会吃老拳。而有的卖方虽然深知自已的工作就是坑蒙拐骗,在金融业鄙视链中处于底端,但对外就不得了了,一个个洋洋得意地自称“华尔街之狼”。
亚历克斯以为父子俩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但国庆日前夕,迈克尔破天荒地让新助理琳达约儿子见个面。起初定在周五于迈克尔办公室午餐,亚历克斯斩钉截铁地回绝了。
“那米其林日料呢?”
“非常讨厌。”
“拜托了亚历克斯,你不去的话,迈克尔会解雇我的!”琳达哀求道,她还在试用期。
“行吧,但在周六中午。”
迈克尔五十出头,有一副典型的苏格兰人长相:单眼皮、鹰钩鼻、目光锐利,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高大挺拔、走路带风,为人处世颇有军人风范,每天雷打不动五点半起床跑五公里,一坚持就是二十年。他只吃有机食材和海鲜,从不沾烟酒。自律的生活方式让他思路敏捷,还看起来颇为年轻。
迈克尔是贝街炙手可热的人物。无数秃鹰贪婪地盯着他庞大的资金管理规模,企图诱骗他采取行动好从中获利。这助长了迈克尔多疑的天性。他喜欢面无表情地用淡蓝色的眼睛一个劲儿盯着谈话对象,就像一个老谋深算的fBi探员在警告嫌疑犯:休想骗我的钱。如此威严的气场足以把胆小鬼和图谋不轨者吓尿。
遇到行情好时,迈克尔也会突然兴高采烈,那种与生俱来的严肃与警觉就会暂时消失。但更多的时候,他总是用那种权威、冷静的语气说着刻薄话,且不容反驳,以至于他一开口就能让亚历克斯产生生理不适。
聚餐地点是rosedale旁边的日料店sushi masaki saito。亚历克斯刚进去,迈克尔已经在那里翻着报纸了。主厨在他面前精雕细琢地处理着食材,缓慢而优雅。不出一会儿,各式寿司、刺身被陈放在考究别致的小碗内,如同贡品般依次端到他们面前。这精致、庄重又做作的仪式感,迈克尔有多欣赏,亚历克斯就有多厌恶。
“要见你一面真难啊,投资银行家。在忙什么?”
“事先声明,我不聊内幕消息。”亚历克斯说。
迈克尔大笑了一声,看来兴致很高。他夹起一块酒蒸喉黑放到口中咀嚼起来,陶醉地回味了片刻,然后用纸巾擦了擦嘴。
“提前用昆布渍过一晚,鱼肉果然非常鲜甜。你应该多吃日料,富含蛋白质。碳水摄入太多会影响判断力,酒精同理。你应该少喝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谢谢关心,碳水和酒精并不妨碍我被升为经理。”亚历克斯反唇相讥。他发誓如果迈克尔再多吐出几个“你应该”,今天的会面就到此为止。
“我知道,作为我的儿子,你一直都想证明自已。老实说目前为止你做的还不赖,但远远不够。”
“而您在我这个年纪还在教书呢。”
“走得快和走得远是两码事,虚心求教对你没坏处。”
“洗耳恭听。”亚历克斯耸了耸肩。
迈克尔不紧不慢地品尝起毛蟹配蟹脑,这让亚历克斯有点困惑。
“jjs的桑尼·格林伯格,”迈克尔突然郑重地宣布起来,“要在香港开一家新的私募股权投资公司,打算招助手,要求有投行背景、能说粤语。我在考虑向他引荐你。”
“劳驾,我不感兴趣。”
“不用急着下结论,知道jjs吧?”
当然,贝街上如雷贯耳、鲍勃一号跪舔的头部私募之一。桑尼是他们香港分公司的合伙人,据说由于某些原因被公司边缘化了,年初刚离职。
“差点合作过。他的新公司完成募资了吗?”亚历克斯觉得用“合作”这个词比“跪舔”要体面点。
“快了,香港效率,你懂的。”
“我为什么要去那里呢,尤其在我升职后?”
迈克尔呷了一口茶,用如x光般锐利的目光打量着儿子那张固执的脸。
“你阅历尚浅,总想自已摸着石头过河,但更聪明的做法其实是请教过来人‘桥在哪里’。桑尼是顶级投资人,而且非常正直,多年来我能用‘正直’形容的人不超过五个。你会和他学很多,远胜过单打独斗。当然,初创公司起薪不会高,如果你想继续躺在舒适圈,那没问题。”
迈克尔说话时带着明显的轻蔑,但亚历克斯不得不承认这番话很有煽动力。他厌倦了莫里斯&莫里斯的同僚们那种近乎报复社会般的唯利是图,不想以后变得和他们一样有毒,更不想像布拉特那样猝死。
而且,亚历克斯越来越怀疑投行的意义——它们更像在挪动肥肉过程中揩油的中介,把破铜烂铁包装成金山银山,最后被买卖双方所不耻。亚历克斯想创造更多的价值,到谈判桌的另一头。他得干点什么。
但他不想立即满足父亲的虚荣心,只说要考虑一下。
“一周后答复我。”迈克尔在黑莓手机上创建了一条提醒。“不过丑话说前头,私募股权投资的商业模式其实很烂,赚的是制度和牌照的钱,随时可以变天。你永远都要找新的投资标的,积累和持续性非常差。”
“对冲基金呢?”
“一堆最聪明的人在互摸口袋,门槛高多了。”
听到这番毫无廉耻的自夸,亚历克斯耸了耸肩。他掏出信用卡请客买了单,外加20%的小费,昂首挺胸离开了。
巧的是那个周末马克刚到多伦多,约了亚历克斯在联合车站旁的devon酒吧碰面。几年不见,马克的身形越发圆润了,穿着亮黄色t恤和墨绿色短裤,看起来像只菠萝。
“特意来和你道别,我过几天要去新加坡了!”马克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亚历克斯吃了一惊。诚然北美经济还没完全从金融危机中复苏,但学法律的马克本是最不可能背井离乡的那种人。
“怎么,最近流行亚洲淘金热吗?”
“那边机会更多,税又低。辛迪说我们还年轻,也该出去闯闯,以免老了遗憾。哦对了,我和她订婚了。”
亚历克斯注意到马克无名指的戒指,立刻向他拥抱祝贺。
“我也应该把商学院的毕业戒指戴上,假装名花有主。”亚历克斯自嘲道。对面胸口抵着吧台的金发老板娘正在对他抛媚眼。他笑了笑,随即陷入了沉思。
三个月后,亚历克斯加入了位于香港的伽利略资本,成了桑尼·格林伯格唯一的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