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老板马上好声好气接过了账单,重新拿计算器算了一遍,没发现问题。
“羊肉串原来4块一串,烤鸡翅5块!”
“那真没办法啊……”胖老板点头哈腰地解释道,“最近什么都在涨,肉也是……”
“呸,点菜的时候你咋不说涨价了?”高个农民工不耐烦地扭头啐了一口唾沫。他的同伴,一个已经喝得面红耳赤的矮个子,敲着吧台大声吆喝起来:“少废话,退钱退钱!”
“价格不是都贴在墙上了吗?这么大的字,还是你们是文盲?”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亚历克斯突然高声呵斥道。他的裤腿上还沾着高个民工的唾沫星子。
这可好了,所有人都扭过头来惊诧地望着他们。两个农民工气势汹汹地冲到亚历克斯桌前,叉腰将他团团围住,你一句我一句地挑衅着。
“你他妈才是文盲!”
“关你什么事?”
“……”
胖老板觉得不太对劲,两个农民工看面相都不是什么善哉。于是他胆颤心惊地跑出了吧台,把一张十元纸钞塞到高个农民工的手里。
“大爷们行行好吧,对不起,我以后会……”
没等胖老板说完,高个农民工将他一把推开,转手指着亚历克斯的鼻子,厉声警告道:“你小子说话给我注意点!”
“注意什么?”亚历克斯冷冷瞟了他一眼,“有本事把气撒到你们包工头身上,让他多发点工资,何必刁难老板?”
“老子就是包工头!”
亚历克斯放下筷子,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这些年文盲也能当包工头?门槛这么低了嘛?”
“你小子活腻了是吧?”高个农民工吼了一声,突然扑向亚历克斯,掐住他的喉咙。“快给老子道歉!”见亚历克斯一言不发,两个农民工一把将他压到墙上,揪住他的衣领使劲摇晃着,吼道:“你听见了吗?!”
亚历克斯挣扎了一会儿,直到老板父子将农民工拉开了。围观人群一片哗然,息事宁人纷纷劝和。可亚历克斯管不了那么多,哈哈大笑比刚才更响亮了。他想自已真是发狂了,非要干出一桩蠢事来,但他无法抑制自已。
于是他抬起双眼,用凶狠的目光瞪了一眼高个农民工,对方比他还高一个头。
“你凭什么让我注意你?”亚历克斯歪着嘴角讥讽道,“我是外国人,但可以把普通话说成母语水平。而你大字不识,不但看不懂菜单,连劳动合同和劳务派遣合同都分不清,你活该穷!你不知道你有多穷吧?我给你算个账,好好听着!你拼尽全力、没日没夜地搬砖,一个月也就2500,干3年还是2500,挣扎在温饱线上。菜价涨5块你就活不下去了。你就算不吃不喝、不失业、不休息、不生病,干到死都不知道100万长什么样!而我呢?大学毕业就挣了100万!你拿什么让我看得起?”
“狗杂种,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高个农民工攥紧拳头骂道。要不是他的双臂被人拉着,拳头早挥上去了。
“这个社会就是这样,怎么了?”亚历克斯冷笑着继续挑衅对方,“有钱就是牛B,没钱就是傻B!别说10块钱,我给要饭的都是50、100,不带找的。你连要饭的都不如!你们懒惰、贪婪、愚昧、碌碌无为,只会白嫖些蝇头小利,最后连自已的棺材板都买不起!你以为你天天忙着去活,其实你天天忙着去死!你说你是不是个傻B……”
突然前方扔来一个碗,砸中了亚历克斯的太阳穴。他顿觉天旋地转,痛苦地捂住了头。下一秒高个农民工和其他几个围观者都向他冲了上来,有的按住了他的胳膊、有的朝他吐唾沫、有的连扇了他十几个耳光、有的将裤腰带取下来狠狠抽他的肋骨、有的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抓着他的头使劲往墙上撞……他们一个个额头上青筋暴露、面目狰狞,下手之狠戾,简直跟疯了一样。烧烤店里打砸声、尖叫声四起。胖老板和儿子也躲到了吧台后面。
几轮下来亚历克斯重重倒在地上,眼睛再也睁不开了。他感到有人将腥臭的鞋底踩在他脸上用力摩擦着,直到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他发现自已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头和躯干包得像木乃伊一样。纱布下面,身体已经被血水和汗水浸湿了,又闷又热。他刚想挪动一下身子,腹腔被像刺穿般剧痛,肋骨挤压着心脏,让他透不过气来。护士说他肋骨骨折了,幸好烧烤店老板报警,送医及时,才没有危及生命。袭击者一共有6名,已经全部被拘留了。
“你的伤情可以立案了,”一名戴眼镜的年轻警官凑到他床前说,“你是外国人吧,我们会协助你。”
他艰难地摇了摇头。
“所以你既不要求民事赔偿,也不立案?”警官诧异地问,“我们是法治国家,这是你的权利。”
亚历克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张开了发木的嘴唇,吐出三个字“不需要”。
警官半信半疑地打量了他许久,随后叹了口气,叮嘱以后出门在外要小心——之前武汉有人因为面条涨了一块钱,把饭馆老板的头都砍了,你永远不知道陌生人的戾气有多重
。说罢警官转身离开了。亚历克斯听到他在不远处和同事嘀咕了几句“神智不清”“自杀倾向”之类的话,心底竟泛起了一丝欣慰的快感——他再也不欠这些农民工什么了。
耶稣基督死前饱尝严刑拷打,双手被人挂起来,钉在十字架上,为了世人的罪孽被处死。而他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为了自已和另外一群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贪婪、疏忽、胆怯、残忍,心甘情愿地接受惩罚。现在他觉得自已终于得到了救赎,以一种只有他自已才知道的方式,痛并快乐着。
第二天天还没亮,一个熟悉的声音扰乱了他的梦境。睁眼一看,尹娜正站在病房外面,和昨天那位警官面色凝重地攀谈着。亚历克斯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联系上她的,也许是自已在恍惚之际说的?
无论如何尹娜连夜从上海赶到了南京,警局病房药房缴费处跑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悄无声息地来到他的床边。她未施粉黛、满面憔悴,似乎整夜未眠。见丈夫苏醒过来了,她怯生生地对他笑笑,然后转移了视线,仿佛害怕他会将她推开似的。
护士这时进来换药,要尹娜帮忙扶病人起身。当妻子的手接触到自已的那一刻,隔着纱布亚历克斯都感到一阵厌恶。几个星期以来每次见到她,他总是恼怒交加、执拗地一言不发。然而现在他靠在她怀中、动弹不得,他又痛恨自已的虚弱。他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忧心忡忡地垂下双眼,望着护士给他的腹伤擦碘酒。
亚历克斯忽然忆起在伦敦大学医务室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时她哽咽地安慰他“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他就这样一边沉浸在回忆中,一边望着尹娜客气地送走了护士和警察。
突然间,有什么东西深深戳中了亚历克斯的心。他不清楚为什么当时他会有那种表现,但他从堵塞的嗓子眼里发出了一声呜咽。也许是疼痛、孤独,亦或是反反复复的灵魂拷问,反正他生平第一次嚎啕大哭起来。他感到非常羞愧,竭力想要控制住自已,让肋骨不要随着喘息钻心地疼,但他依然无法冷静下来。泪水老是涌出他的眼眶,顺着他肿胀的脸流下来,把纱布都打湿了。尹娜看见他哭,手足无措地迎了上来。
“亚历克斯你怎么了,哪里又疼了吗?”她满怀怜惜地问道,眼里也噙着泪。
他喃喃地说自已太累了。本可以轻松地活着,偏偏走了最难的路,他累极了。尹娜听了也开始哭,两只手不停地抚摸着丈夫的头发和面颊,又是安慰、又是劝说、又是忏悔。最后她跪在床前,泪眼朦胧地乞求他不要再做傻事,不要让她孤零零地活着……往后的一切都模糊了,在现实与梦境、痛苦与甜蜜交织的紫色迷雾中,亚历克斯依稀记得尹娜答应给他生个孩子,他点了点头,笑了。她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