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天，尹娜一直在病榻前无微不至地照料着丈夫，给他送饭喂水、包扎换药。她白天读《巴伦周刊》、替他回邮件，夜里轻轻哄他入睡、帮他起夜，温顺乖巧得就像一只布偶猫。夫妻间所有的隔阂都不复存在了。那几天亚历克斯享受到了从未享受过的、童话结尾才有的“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感觉。
亚历克斯灵魂深处的小孩激发了尹娜的母性。为了给丈夫补充营养，尹娜破天荒学起了做饭，把煲好的鸡汤一口一口吹凉了喂他，看他艰难地吞咽下去。
“味道怎么样？”
“一如既往地难吃。”他笑了。
尹娜的脸羞得通红。“那你想吃什么？还是让芳姐给你做吧。”
“我想吃你。”
当他们终于可以相拥而眠时，他们的灵魂缠得更紧了。亚历克斯喜欢把手放在妻子柔软的小腹上，期待爱情结晶的早日降临。而尹娜呢，小鸟依人地依偎在丈夫怀中，好像这是她唯一的安身之处。
算了，亚历克斯想，谁没有过去呢？他娶她的时候也不是什么守身如玉的处男、无可挑剔的道德楷模。而两人之间的坦诚相待，已经超过了世上99%的夫妻。重要的是，他们的婚姻让彼此都获得了重生，再揪着过去不放也没有意义。生活总得向前看不是？
但他们之前的争吵还是留下了后遗症——它激起了尹娜的事业心，让她明白了手心向上得不到男人真正的尊重。恰逢直播带货如火如荼，大大拓宽了产品的销售渠道，尹娜便想打造一个艺术品的线上直播带货平台。亚历克斯同意了，给她投了大几十万，让老婆顺便帮伽利略资本的一些Lp打理艺术品，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
可刚开始的直播数据惨不忍睹。看尹娜茶不思饭不想的模样，亚历克斯又悄悄砸钱帮她刷数据做推广，甚至还匿名买了几幅画，可惜信用卡账单地址还是让他露出了马脚。
“你为什么要插手？你烧了多少钱？”尹娜激动地问道，“这是弄虚作假！如果我注定失败，就让我失败好了！”
“别总想着失败，这个心态不对。首先，我从来不烧钱，我只投资。投资是投人，我看好你。其次，如果能成功——不管用什么方式，为什么要失败呢？你做的是小众领域，但直播带货总体还是红海赛道，有很强的头部效应，站位比努力重要多了。你只有快速脱颖而出才能活下来，老婆。”
听完丈夫一针见血的分析，尹娜感激地对他笑笑，可很快又陷入了迷惘。
“……你觉得我能走多远？”
“赚点零花钱没问题。”亚历克斯拉过她的手，轻轻吻了吻。“放心吧，我给你兜底。”
但渐渐地，尹娜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晚上有直播的日子她五点吃饭，六点半在画廊开播，一直到夜里十一点才下播。亚历克斯完全不理解她为何如此拼。直到某天他登录了直播间，见尹娜对着上千个粉丝侃侃而谈艺术史，从波提切利到伦勃朗，从文艺复兴到超现实主义……她言谈举止随和亲切，又带着某种特别的娇媚，自然引来了不少倾慕者的点赞打赏。
可鬼知道这些都是什么人？无所事事的废柴二代、中彩票的暴发户拆迁户、现实中社恐却对网络美女流口水的白痴……这些人要的是心理按摩，注意力时长比金鱼还短，尹娜的美貌和温柔恰好成了鱼钩。多亏他们的鼎力相助，直播间的数据开始反弹。
但这让亚历克斯感到隐隐不适，尤其是妻子的衣着：上半身的领口总是低到让粉丝亢奋，但又不会引起热心网管介入的程度。他越来越像天底下的大多数丈夫，希望妻子如花似玉，但不能招蜂引蝶；希望她冰雪聪明，但仅限于把他逗乐的程度；希望她人格独立，但大事还得听他的。
于是亚历克斯和尹娜约法三章：一、她要减少夜间直播的频率，尤其当他在上海时；二、吃饭时不能看手机；三、芳姐一周过来不能超过三次。作为交换他会给她雇一个全职助理，不行就两个。亚历克斯明确指出他希望要的“孩子”，是四肢健全可以喊他爸爸的灵长类动物，而不是某种象征性的比喻。他不愿再等下去了，不然退休了娃还在上学。软磨硬泡下，尹娜最终勉强答应了，除了手机那条。她说一切才刚起步，她必须亲力亲为。
好消息是，她听起来像个可靠的创业者，但很快亚历克斯就恨不得把她那滚烫的手机扔进黄浦江。
有一天，画廊新招的助理小杨打电话让尹娜赶过去，说来了个大客户，要买四五幅价值不菲的画。等亚历克斯晚上开车去接尹娜时，远远就见到一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人一直握着她的手不放。那男人油头粉面、一脸龌龊的笑，还时不时蹦出几句法语，好让和少妇的勾肩搭背变得名正言顺似的。亚历克斯恶心透了。
“你知道我是她老公吗？我也是这个画廊的老板。”没等尹娜引荐，他就忿忿地冲到对方面前。“谢谢光临，现在请你马上离开。”
“侬脑子瓦特了！”八字胡骂了一句，愤然离场。
为了这件事，尹娜三天没和亚历克斯说话。
而迈克尔来上海的那天，夫妻间终于爆发了激烈的争
吵。亚历克斯希望尹娜可以和父亲共进晚餐，而她却以直播为由拒绝了。
“你可以让小杨替你直播。迈克尔可是我父亲！”
“什么时候你们的关系这么如胶似漆了？”尹娜反唇相讥，“有事提前预约，也该轮到我提醒你了！”
亚历克斯摔门而出，驱车去浦东机场接迈克尔，一路都在气头上。好在迈克尔那天心情格外愉悦——这是他第一次来中国，他喜欢这个让他通过港股赚了不少钱的地方。他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坐了快15个小时的航班，同行的几个贵州慈善项目的负责人已经满脸倦意，但迈克尔依然精神矍铄、身姿挺拔，惹得众人羡慕不已。
当然近年来迈克尔管理的资产规模Aum缩水了，而Aum向来和他的自负成正比，亚历克斯明显感到父亲的说教成瘾和尖酸刻薄收敛了不少。迈克尔甚至主动提起了格温——一个才从他的遛狗员升级为交往对象的温顺女人。这些年来他约会过秘书、助理、酒吧招待，但他从来没想过正式给亚历克斯找个后妈。可现在不同了，他该为退休后的日子做准备了。
“先告诉你个好消息，”两人坐在汽车里，迈克尔犀利地盯着亚历克斯说，“桑尼说你干得不错，你总算没让我丢脸。”
亚历克斯耸了耸肩。“他要真这么觉得，早就让我升合伙人了。”
“想多了。肿瘤可杀不死那家伙。他和我一样，我们能干到一百岁！”
“听起来好极了。”
“哦，对了。”迈克尔突然想起了什么，把随身的袋子递给了亚历克斯。“保持你的斗志。”
亚历克斯一眼就认出里面的那副winning拳击手套。他已经忘了当初多伦多的那家拳馆的名字，也忘了手套是如何落在迈克尔手里的，但此刻他激动得就像与灵魂知已久别重逢一般。年华易逝，可他骨子里的那份愤世嫉俗、争强好胜可能一辈子都改不了。倘若不是这种个性，他也许会一直留在多伦多投行做牛马，而不是勇闯新兴市场，和各路牛鬼蛇神、黑天鹅灰犀牛过招。如果他把这些年的经历告诉迈克尔，父亲估计会惊掉下巴。
一到家，亚历克斯迫不及待地将妻子介绍给父亲。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他希望他们能和睦相处。
可惜多年前在多伦多那次灾难级的面试后，迈克尔对尹娜的印象就定格了：来路不明的漂亮皮囊，很擅长哄骗傻瓜的同情心。这种女人只适合租赁不适合买断。迈克尔甚至没有出席两人的婚礼，笃定了儿子早晚会后悔。好在碰面时，迈克尔始终维持着苏格兰人一丝不苟的体面，努力不把对儿媳的轻蔑表现出来，可又总忍不住。
“我听说你是开画廊的？生意如何？”没聊几句，迈克尔就关心起儿媳如何谋生。
“比我想得要好呢，”尹娜礼貌地微笑道，“我们已经积累了稳定的客源，最近还开通了线上直播渠道。我今晚就有一场直播。”
“噢，看来这行不总是用来洗钱的？”
“迈克尔，现在很多都是正经买家——艺术鉴赏家、收藏者。尹娜的直播间吸引了不少粉丝。物质条件好了，就自然有精神文化追求，根据马斯洛的需求金字塔。”亚历克斯耐心地解释道。
“有人买最好。我见过太多搞艺术的连自已都养不活，还大谈特谈理想与志向，吹嘘高雅的品味，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了。”
听到这，尹娜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