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化解尴尬，亚历克斯急忙建议迈克尔介绍此次中国之行的目的——贵州的贫困山区慈善项目。迈克尔在加拿大会为山区里的村民筹集慈善款，说着他拿出ipad给夫妻俩展示小村庄里的各种照片，从衣衫褴褛的村民，到悬崖边摇摇欲坠、古朴斑驳的土基房……迈克尔指着土基房里的两个村民说道，这是留守儿童和他残疾的奶奶，每个月的生活费只有50块钱，他想为他们筹到至少一万块。
亚历克斯很诧异，冷酷算计的父亲居然还有一副慈悲心肠，真是活见鬼了，从前怎么不见他可怜可怜自已的儿子呢？而和心不在焉的丈夫相比，尹娜看照片看得非常入迷，仿佛那些村民是她失散的亲人一样。迈克尔解说完，她接过了ipad，又默默划着看了一遍，某种东西触动了她。
“你不知道尹娜来自云南吧？”亚历克斯对迈克尔笑道，又转头望向了老婆。“云贵川是一家。迈克尔后天要去贵州了，你有什么建议吗，尹娜？”
尹娜抬起了头，想了想。“带点晕车药吧？很多山路特别崎岖，但风景挺美。吃的方面，都比较辣和麻……”
“太糟了，我讨厌辣的东西。”迈克尔皱着眉打断了她，“为什么越发达的地方吃得越清淡，反而越落后的地方越喜欢吃辣？我估计辣味可以盖过食材的腐败。”
“那您在贵州山区恐怕没什么可吃了。”尹娜用微笑掩饰住不悦。她清楚迈克尔一直看她不顺眼，所以话中带刺，好在世上能让他顺眼的本来也不多。下午四点的钟声刚敲响，她就迫不及待地起身向公公道别。
“也许明天我们可以一起午餐？本帮菜您喜欢吗？一点都不辣。”但她是个有分寸的女人，始终保持着待客之礼。
“okey-dokey，我几点过来？”
“我在您酒店附近找个餐厅，订好了就让亚历克斯把地址和时间发给您。”
“怎么，她不做饭吗？”迈克尔扭头问亚历克斯，“那我不去了，我的胃很敏感，不喜欢外食。谁知道那些菜里添加了什么鬼玩意儿。亚历克斯，告诉她我平时只吃有机无麸质饮食，还有海鲜。她做不来就算了。”
迈克尔说这话的语气就像不做饭的女人该被拉去枪毙。尹娜再也绷不住了，一头扎进了衣帽间，留下父子两人面面相觑。
“没人想毒死你，迈克尔。你能对她客气一点吗？”亚历克斯板着脸说道。
“很抱歉，和冠冕堂皇的废话相比，我更喜欢说实话。”迈克尔咧嘴一笑，环顾着四周。“所以你买了这套房子，投资了她的所谓事业——我听说直播那玩意儿很烧钱，她也不操持家务，意味着额外的日常开销。告诉我，亚历山大·韦伯，你在这个花瓶老婆身上究竟砸了多少钱？”
“别这么说她。尹娜从来不主动跟我要钱，她说她赚的钱够花了。”
“她怎么赚的钱？画廊的工资是你给她发的吧？”
“……她还让我签婚前协议。”
“看来这女人比我想象的更狡猾，怪不得你被吃得死死的。”迈克尔冷笑道，“那你签了吗？”
亚历克斯感到一阵窘迫，扭头避开了父亲犀利的目光。透过衣帽间虚掩的门，他看到尹娜换上了一条曲线毕露的黑色连衣裙。她就这样在落地镜前一边调整裙子肩带，时不时托着胸部，一边有说有笑地聊着电话。那欢快的声音让亚历克斯直起鸡皮疙瘩。
瞬间，迈克尔的刻薄话在他心中吹起一阵风，让他那奥赛罗式的疑心病死灰复燃了。尹娜这是要去见谁？她为什么这么热切地抛头露面？她究竟从什么地方挣钱？更糟的是，直播间的顾客里会不会有她那些“上新闻”的熟人？……
亚历克斯慌了神，不得不找个借口离开了迈克尔。下一秒他冲进衣帽间，耷拉着脸质问尹娜今晚要和谁晚餐。
“放心吧，我不会见任何影响你业务的人。”她不以为然地说，看都没看丈夫一眼。
“你要去见谁？”亚历克斯压低声音又问了一次，随即关上了身后的门。
尹娜显然没有周旋的耐心，便说她要去见玛丽亚·陈——辛迪的律师朋友。真不巧，玛丽亚来上海出差只有今晚有空聚餐，她们一直都是好闺蜜……亚历克斯下意识认为这是蹩脚的谎言，尹娜如此盛装打扮，怎么可能只为了见一个取向正常的女性朋友？
“信不信由你。”
“好。”亚历克斯掏出了手机。上次在马克家聚会，他恰好加了玛丽亚的号码。电话很快就接通了，那头传来了玛丽亚礼貌又沉稳的广式普通话。“是的，我们很早就约好了”，“你有空一起过来吧”，“好可惜，以后中环约”……亚历克斯耐着性子听完了。
他挂了电话，只见尹娜双臂交叉靠在镜子旁，用无奈又挖苦的眼神盯着他。
“所以，玛丽亚的证词让你满意了吧？”
“非常满意。”亚历克斯说，“我毫不怀疑你只是和她晚餐，今晚也不会在直播间哄什么人。”
“你反应过度了，我一直在工作。”
“那昨天和前天晚上，你在阳台上和谁有说有笑的？”他酸溜溜地问。
“朋友。”
“男性朋友？不能当着我的面通话？”
“我只想去阳台上透透气。”
“除非你告诉我他是谁，否则今晚你哪里都不能去。”
“你有病吗？”尹娜嚷了起来，“嘲笑我没有事业的人是你，噢不，是你们父子。现在我努力开拓事业，你又疑神疑鬼。我是你老婆，不是你的犯人！你的投资以后我会如数奉还，不要觉得投了钱就能对我颐指气使！如果……”
“所以你穿成这样就是为了开拓事业？你卖的是所谓的艺术品还是你自已？”亚历克斯也嚷道，一把揪住她的手腕。“如果你还要点脸，你就不会穿成这样；如果你还要点脸，你就会低调做人，而不是到处抛头露面，让我这么难堪！”
不一会儿，屈辱的泪水开始在尹娜的眼眶中打转，她明白了丈夫打心眼里就没原谅她的过去。从这时起，双方再也无法控制情绪，朝着彼此大声嚷叫起来。亚历克斯指责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完全不关心家庭，所谓直播只是个幌子。尹娜说她想去哪里见什么人穿什么衣服做什么事都是她的自由，如果他想让迈克尔知道自已的儿子是个变态控制狂，她会奉陪到底。
亚历克斯突然意识到父亲还在，只能放开了尹娜拼命挣扎的手腕。她马上摔门而出，还带翻了一只花瓶，噼里咣当碎了一地。这让亚历克斯怒火中烧，本想追出去教训这个桀骜不驯的女人，但他转念一想，一旦这么做了，这辈子就别想在迈克尔面前抬头……当务之急是找个能圆场的说辞，将迈克尔打发掉，反正他听不懂中文。“没什么，她直播要迟到了”，诸如此类。
亚历克斯望着镜中沮丧的脸，深吸了一口气，逼自已冷静下来后走出了衣帽间。
出乎意料的是，此刻迈克尔正慵懒地翘着二郎腿，靠在沙发上玩ipad。一见到儿子，他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眼神里饱含着“我早告诉过你”的得意，从沙发上站起来，旋即告辞。
“可我已经订好晚餐了，你喜欢的日料。”又一个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亚历克斯感到烦躁。
“我来你这里花了一个半小时，欣赏家庭抓马剧又花了50分钟，现在我只渴望酒店的乳胶枕，凌晨还能赶上美联储的议息会议——你做金融不会连这个都忘了吧？”迈克尔清了清嗓子，笑道：“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每天都这么精彩，你们为何不转行拍部《与韦伯家同行》？”
亚历克斯从头到脚过电一般地羞愧难当。他忆起高中和同学打架被处分后，迈克尔前来捞人，然后阴阳怪气、喋喋不休地奚落了他整整一周，那时的感受和现在如出一辙。也罢，毒舌听了三十多年，再坚持一会儿也死不了。
“没签婚前协议吧？”走到门口时，迈克尔不依不饶地追问，什么都瞒不过他。
亚历克斯一声不吭。
“风险都不知道管理的人还妄想做投资？你还不如直接把现金烧了，那样更有趣。”迈克尔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什么是灵魂伴侣，她图的不是我的钱。”
“也许她图的是我的钱？话说回来，要么补个财产协议，要么我一个子儿都不会留给你和你老婆。”
“得了吧，没人想碰你的钱！”亚历克斯吼了起来。
迈克尔耸了耸肩，正把手指放在门把手上，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转过身来。
“灵魂伴侣？”他似笑非笑地眯起了眼睛，说道：“有个老公被绑架了，劫匪给老婆打电话，说必须要一百万，不能报警，否则就撕票。老婆一听高兴坏了，不仅没筹钱还马上报了警，于是世上又多了一个有钱又潇洒的寡妇。我敢保证你老婆就是这种人。只要有机会，她会毫不犹豫地摆脱你。”
说完迈克尔大笑了一声，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