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安娜 作品

第33章 零和博弈

有天马克一家三口来上海度假,约了亚历克斯、尹娜、芳姐和女儿佳佳在世纪公园旁的一个西餐厅聚餐。

饭局上,芳姐骄傲地让佳佳用英文和外国友人沟通,展示假期的补课成果。佳佳一开始非常腼腆,但很快就兴致勃勃地和咿呀学语的阿德里亚娜“切磋”起了英文。餐厅正中央有个巨型鱼缸,佳佳带着刚会走路的小妹妹绕着走了一圈又一圈,“owo three”数着里面的热带鱼。两个可爱的女孩让所有人都会心一笑。

起初尹娜热情地招呼亲朋好友,可后来不知为何突然安静下来,瞪眼直愣愣地坐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菜上到一半时她突然起身离开了,亚历克斯看见她和马克在包厢外的花园里聊了一会儿。马克似乎在温柔地说着安慰的话,而尹娜怅然若失地点了点头,微笑地望着他,眼中饱含感激之情。

“你和她不会在密谋私奔吧?”

那天晚上两个好基友在酒吧叙旧,亚历克斯好奇地揶揄道。马克大笑了一声。

“别误会!我只是阴差阳错地撞见她站在那里。她说餐厅那天放的音乐在她之前的结婚宴上也放过,是她前夫特意献给她的。她讲这话时眼眶红红的,我毫不怀疑她才哭过……于是便安慰了几句,刚好我也知道这曲子。”

“什么曲子?”

“古斯塔夫·马勒的《第五号交响曲第四乐章》。”马克闭上了眼,不禁唏嘘道,“世界上最浪漫的旋律,据说是马勒写给小他19岁的妻子的一封‘情书’,真可惜。我记得尹娜和她前夫也有很大的年龄差。前夫能送这首曲子给她,对她也是一片真心吧?”

亚历克斯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

“她‘前夫’对很多年轻又温顺的哺乳动物都是一片真心。但我会做得更好,我会给她一个真正的家。”

“你的意思是和她结婚?”

“确切地说是我会向她求婚。”亚历克斯笑了,“我想她患上了婚姻恐惧症,但她早晚会答应的。”

这一刻,亚历克斯已经认定了尹娜就是他要娶的人,她远没有他想的那么冷酷无情。那个在她年纪轻轻就送她留学的糖爹,那个利用她洗钱又不肯给她名分的奸商,那个让她独守空房却到处沾花惹草的狗……终归在她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只有真正懂她的人才能理解,这种深埋于心的情感远比显露出来的更真挚、更刻骨。

“dude,还是泼点冷水吧,我不认为尹娜适合结婚过日子。”马克沉思了一会儿,斩钉截地说道。

“不是说她不好,我打心眼里佩服她。从她给你寄了那封错字连篇的邮件开始,我就佩服她。要知道穷人的逆袭往往以巨额的精神伤害为代价。无处不在的恶意、被随意践踏的尊严……她挺过来了,表面也许毫发无损,但心里肯定留下了创伤,不是送一两束花、一个婚戒就能抚平的。她需要的是一个慈爱的牧师、一个高明的心理医生,而你显然不是。依我看,你以前的未婚妻才适合结婚呢——贤妻良母,能提供很多情绪价值。你才和人家分手,就马上娶别的女人,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

马克的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责备。

亚历克斯淡淡一笑,呷了一口黑啤,今天的特别苦。不远处的酒吧乐队敲击着乐器,吟唱起一首悲伤的曲子来。

的确,婧希一家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遇到他!他给婧希转了一笔不小的赔偿款,但被她秒退回来了,还绝口不提那个孩子;王家所有亲戚对他恨之入骨,全部将他拉黑了;有一次他在国金omakase巧遇婧希妈妈,她大骂一句“渣男”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江南商会的大门也关上了,除了少数还有生意往来的人,其他人再也不带他玩了。

最坏的是,亚历克斯将永远活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个小孩冒出来叫他爸爸的恐惧中,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他是个衣冠楚楚的斯文败类……但有什么办法呢?他深知自已感情上的阿克琉斯之踵就是总被危险和挑战吸引。喜欢火,就会被火灼伤。

“我一点都不喜欢情绪价值这个词……”亚历克斯清了清嗓子,试图转移话题。“我一直觉得这个词是某个想空手套白狼的家伙发明的。但凡能给实际好处的,都不需要费尽心思提供情绪价值。”

“别为自已辩解。让我重申这点,有时你真他妈是个混蛋!”马克说。

“你说对了,我就是个混蛋,有时我会感到愧疚,但我就这样子,没办法。我的爱是全有或者全无,不可能将就。你看,我没那么多时间谈情说爱、到处撒网,我想要一个心智上与我并驾齐驱的人,一个灵魂伴侣,找到这种人的概率比中彩票高不了多少。绝大多数人都是依照世俗的惯性活着,循规蹈矩、惧怕冒险。但我和尹娜不是,我们骨子里都是赌徒。”

马克耸了耸肩。“说这么多,我看你就是精虫上脑。”

亚历克斯笑了,随即陷入了沉思。

“当然,你也许又对了。假设尹娜对我毫无感情,假设她的内心有着非常阴暗的一面,假设我们的关系确实有毒,而我对所有的这一切都心知肚明,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但我有一生的时间来了

解她、感化她。我有信心征服这个女人,就像征服生命中其他的挑战一样。”

“那你们也可以谈一辈子恋爱,干嘛要跳婚姻这个火坑?要知道很多婚姻都是零和博弈。”

“噢?你有故事,我有酒。”亚历克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马克,都说最好的婚姻建议来自离婚律师,其次是律师。

“婚姻不是爱情的坟墓,婚姻和爱情一点关系都没有。婚姻是一种人为制造的集体意识,就和‘公司’、‘国家’这些被法律定义和保护的制度一样,只是为了让人们更稳定、更便于管理。”

说完马克瞥了一眼手机——屏保是辛迪怀抱阿德里亚娜的照片。他皱着眉将手机反扣在桌子上。

“你知道吗,这种制度糟糕透顶。有人统计过现在年轻人的离婚率是56%。想想看,还有多少人是为了孩子、为了另一半的财产而选择不离婚呢?保守估计20%。也就是说,76%的婚姻会最终走向失败。如果我告诉你,今天出门有76%的几率你会发生车祸,那你肯定不会出门。你是个投资人,自然知道当一个项目退出机制不完善,而且退出需要付出惨痛代价时,这个项目就不划算做了。”

“怎么,你想离婚了?”亚历克斯戏谑道。

“但离不了,这才是悲剧!辛迪本来就讨厌小孩,现在更把一切归咎到我头上。从我们每天为戒酒、半夜喂奶、换尿布、生活费、学费……争论时,我知道我们俩都被婚姻制度绑架了,活成了自已最厌恶的样子。”说到这里,马克悲伤地打了个哈欠。“可我能怎么样呢?我只是一个性情温和、目光哀怨的中产,希望未来有人能在我的葬礼上说几句好话:一个忠诚的丈夫,一个慈爱的父亲。仅此而已。”

亚历克斯双手一摊爽朗地笑了。“我懂了,反正结不结婚,人都会后悔!”

“没错,都会后悔。”脸上挂着淡淡微笑的酒吧招待饶有兴味地用英文附和道,之前他一直在默默擦着玻璃杯。这让马克颇为意外。算了吧,波兰人想,他今晚的苦水倒的够多了。

“古斯塔夫·马勒最后怎么样了?”他临走前,亚历克斯突然问道,“你为什么说‘可惜’?”

“他的妻子出轨了一个年龄相仿的情人。他郁郁寡欢,因病离世。”

说完,马克脸色阴郁、若有所思地走出酒吧的玻璃门,不知那时他是不是已经有了预感——自已终将恢复单身。

几年后辛迪死于新冠肺炎并发症,当时还怀着他们的第二个孩子。马克在电话里对亚历克斯哽咽道:“和辛迪的婚姻是我这辈子最苦涩也是最甜蜜的回忆……如果生命能重来一次,我还会选择和她结婚。”说罢他失声痛哭起来。

再过了一年,他带着阿德里亚娜离开了香港这个伤心地,回多伦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