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宋家熙并未善罢甘休,几天后第二个不速之客接踵而至。
珍妮佛向亚历克斯汇报完访客的身份后,亚历克斯让她三十分钟后准时打电话给自已,他对没预约的会面深恶痛绝,多一分钟都不想浪费在对方身上,尤其是宋家熙派来的人。珍妮佛随后将访客领进亚历克斯的办公室。
这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矮胖敦实的中年男人,普通话说的字正腔圆,应该是北方人。他笑容可掬,单眼皮眯眯眼,右眼皮上还有一个粉刺大小的黑痣,地中海秃头光滑得像剥了壳的鸡蛋,让他周身散发着一种滑稽又亲切的气质,很像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大侦探波洛。他也的确是个侦探,名叫王琦,是来调查宋浩明之死的。两人交换名片后,面对面坐下。王琦一眼就瞥见亚历克斯身后墙上挂着的那副winning拳击手套。
“哦,我还是第一次见办公室里挂这个。”侦探想轻快地寒暄两句,“您打拳吗,韦伯先生?”
“偶尔。”
“哪种类型的?在上海吗?”
“泰拳,在多伦多。”
王琦边问边打量着亚历克斯魁梧的身材。这一打量,让亚历克斯暗自不爽,感觉自已左手臂纱布下的刀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尴尬地咳嗽一声,切入正题。
“听说宋浩明是跳楼自杀,难道还有什么疑点吗?”
“噢,其实也不算多大的疑点。”王琦客气地干笑两声,小心翼翼地打探道:“听说您在他自杀前几天去医院看过他……”
“是的,而且我们起了冲突。”亚历克斯面不改色。
在对方专心致志的注视下,亚历克斯冷静而详细地描述了一遍那天中午在玛丽医院发生的事故。他去医院撞上太太和宋浩明。他和宋浩明发生口角,随后升级为肢体冲突。两人都流了血受了伤。随后他与太太飞回上海,和宋浩明再无联系。极度的坦诚就是无坚不摧,亚历克斯只想把侦探尽快打发走。
“谢谢配合,您的陈述和韦伯太太的大体一致。”王琦轻轻抚弄着自已的条纹领带,显然对交叉印证的结果很满意。
“你已经和我太太见过面了?”
“没错,在和您见面以前。”
这解释了尹娜为什么没来得及通知他侦探的事。亚历克斯有一种感觉,这个侦探表面彬彬有礼,实际上却不好对付——他应该知道在什么情况下人们几乎都会撒谎,也知道应该怎么拐弯抹角地逼问出几句真话。但亚历克斯自觉没什么好隐瞒的。楼是宋浩明自已跳的,难道还能赖到他头上不成?
“我恐怕该说的都说完了。我对后来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好的,没问题。”
接着王琦双臂交叉、不紧不慢地介绍死者生前最后一晚的情况。
原来宋浩明跳楼之前已经连续一天不吃不睡,还心律失常,瞳孔放得跟猫头鹰一样大。他一整天都缠着护士,还不停地打电话给朋友,颠三倒四、语无伦次。最匪夷所思的是他自诩米开朗基罗,反复念叨着后者的名言:“我知道创作者会逝去,但他的作品将永存,这是逃脱死亡的方式。”包括尹娜在内的所有朋友都在电话里安慰他,以为这只是药物作用、叠加疲惫和病痛让他的脑子冒出胡话。
晚上护士给他准备镇静剂,等她重回病房时,宋浩明已经踉踉跄跄爬上28楼的窗户、一跃而下,顷刻间摔成一滩鲜血淋漓的肉泥。
亚历克斯五味杂陈地听完。起先他舒了一口气——宋浩明不是他打死的。哪怕他的铁拳把对方打得皮开肉绽、屁滚尿流,但宋浩明没有因为疼痛难忍选择跳楼,这很关键。但“作品”这个词让亚历克斯想起宋浩明偷拍的那些照片,这又让他感到非常遗憾——遗憾不是自已亲手终结了这个无赖。
“我太太怎么看他的死?我不知道他跳楼前他们联系过。”
“她说她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宋浩明实际上患有抑郁症和双相情感障碍。”
“是吗?”亚历克斯嘴角上扬,再也懒得掩饰语气中的鄙夷。“真是太遗憾了,看来衣食无忧的人不一定没烦恼。”
“可惜的是,我的委托人不这么认为。他认为跳楼自杀并非死者的本意。宋浩明的死亡是由于多重因素导致的。”
亚历克斯大笑一声。宋家熙是得了被害妄想症么?
“要这么想的话,你的委托人恐怕要责怪全社会了。你看王侦探,人性七宗罪在现代社会都有对应的收割方式。垃圾食品、电子资讯、色情业、充值游戏、违禁药品……很多人就是靠投资和生产这些玩意儿赚钱的,让同类中意志不那么坚定的人上瘾、甚至自我毁灭。从这点来说,我们大多数人既是受害者也是行凶者。”说完,投资人耸耸肩。
“这我完全同意。如今要在社会上获得成功,几乎需要非人的意志力,比如您的意志力就相当令人敬佩。”王琦不急不慢地附和。不知为何,他好像越说越兴奋,那个粉刺一般的痣在右眼皮上抽动着。
“过去的一些案子让我发现大部分人的精神与肉体都非常脆弱。人的很多‘自由意志’其实
都不那么自由。比如某些药品一旦进入人体,就可以潜移默化地改变甚至操纵思想和行为,而当事人浑然不知,亦或以为自已只是‘头脑发热’。纳粹德国不可阻挡的闪电战,很大程度上靠的就是一种叫‘拍飞丁’的兴奋剂,这种药被添加到军粮中,士兵服用后可以一连几周亢奋得睡不着觉。这种药现在还有个更广为流传的名字——冰毒。”
亚历克斯看看手表,对侦探的高谈阔论、故弄玄虚已经失去了耐心。他开门见山地问宋浩明是不是嗑药过量才跳楼。
“不,他已经很久没碰毒品了,我估计iCu上百万的医疗账单让他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但法医还是在他的血液里找到一些异常的东西。”
“什么东西?”
“抗抑郁的药、抗焦虑的药、治疗心脏病的药、安眠药……但医生并没有给他开过全部的药物,有可能是他自已从其他什么渠道搞来的。尤其是一种叫强心苷的物质,在他血液中浓度很高,这会影响心脏、视网膜和神经系统,导致心律失常,刚好和他自杀前的症状对得上。这种物质在自然界里很常见,比如万年青、夹竹桃里都能提取,黑市上更是泛滥成灾。”
心律失常……这个症状让亚历克斯觉得耳熟,但又记不清从哪里听过。大脑运作的方式真是奇特,无聊烂俗的广告词挥之不去,而关键信息却总被遗忘。王琦问他看望病人那天,有没有见到宋浩明吃什么东西,他心不在焉地摇摇头。
“实际上,我丝毫不惊讶他的血液里能集齐整个元素周期表。”
“是啊,如果死者没有滥用药物,这个案子会好办得多!”王琦苦笑起来,但很快话锋一转:“您怎么看您太太和死者的关系,如果您不介意我问的话?”
亚历克斯低下头思索片刻,揣摩着对方的意图。
“我太太有很多朋友,宋浩明是其中一个。”
“听说他们是彼此的初恋。所以您信任韦伯太太并没有和死者藕断丝连,做出一些越轨的事?”
“当然。”
亚历克斯当然在说谎,他早就不信任尹娜了,他只是更不信任眼前的侦探和背后的宋家熙。伽利略资本曾委托法务会计调查过卫城集团洗钱和转移资产的情况。最终,调查结果让亚历克斯大吃一惊。报告中提及有“不明资金往来”的多家空壳公司,其法人在很久以前就由尹娜变更成了宋浩明,后者还因此摊上不少借款纠纷官司。至于这些起诉植物人的官司以何种方式收场就不得而知了。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部分公司的分红还流入了尹娜的账户,而她对丈夫只字不提。她和宋浩明的关系之密切,甚至让亚历克斯产生了一种错觉:他才是那个关系里的第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