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登西 作品

第38章 红喜送殡

仿佛已经度过了最悲伤的那段时候,孟姜女的神色和状态也随着雨散云收一般,渐渐趋于平静。

她被老宦官的声音惊动,十分迟缓的看了他一眼,看了,却又仿佛没看,眼睛虚在空处,好似出神入定。

老宦官更加激动,膝行着一路来到她跟前,一边膝行一边磕,“感谢苍天,大巫现世,救咱家于水火!”

“大巫,现在就与咱家一起,进宫拜见陛下吧!”

孟姜女终于缓缓醒转过来,她低头,轻轻的抚过元清的脸,这才道。“不忙。此间劫数未了,你还要答应我几件事,才算是事成。”

一听到劫数未了,老宦官吓的脸色铁青,磕头如捣蒜,“大巫尽情吩咐,咱家一定办得妥妥的!”

孟姜女缓缓收紧抱着元清的胳膊,“第一件,找来顶级的棺椁,与我的丈夫。”

老宦官忙不迭的点头。

孟姜女继续道,“第二件,此间的一切事端,都由渡劫而起,皆是命数。包括逃跑、身死之人,都是应劫之人,命中注定。为防此次渡劫出现问题,不允许以任何方式、任何手段追捕逃跑之人,也不可为难未跑之人。”

老宦官明显面有虑色,“这个……”

却被孟姜女冷冷看了一眼,终于咬牙道,“既然大巫吩咐,咱家自是全力遵从!”

孟姜女这才继续低头,恋恋不舍的看着怀里的元清,“第三件,我夫乃是此次最重要的应劫之人,誓要他得到安息,才能算彻底渡完此次劫数。”

“因此,我要你,带着这西北长城一线所有的监军、守军,齐齐给我的丈夫披麻戴孝。”

“我丈夫是水命,从水中来,自要归到水中去,我要与他海葬归天,而这一路,不仅要你们披麻护送,还要打幡抱罐,跟在灵车后面,率领着所有人,长哭送葬至海边!”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悚然一惊,老宦官更是急了,带着哭腔道,“大巫,大巫,您这不是要我命吗?”

“姑且不论兴师动众,所费巨糜,此地西北边陲,离海几万里,要是这全部修城监军、守军千里相送,恐怕我们还没出城,陛下热乎的旨意就到了,到时候上千颗热乎的人头,都要与您丈夫殉葬了!”

孟姜女冷冷的扫了他一眼,却还是妥协道,“此地可有大湖?”

老宦官听得这话,忙不迭的点头,拿泥帕子直抹汗,生怕她反悔,“有、有,离这里十几里,正有一口大湖,山明水秀,灵气逼人,正适合安葬!”

孟姜女点点头,“最后一件。”

“我丈夫的殡礼,要用喜仪。”

“大红吉服,大红棺椁、大红步辇,所有送殡之人都必须穿红色吉服,挑旗仪幡皆用婚嫁之色。抱罐披麻一应皆随古礼,但所有的颜色,都换成红喜之色。”

出殡的仪式,却要用喜嫁的颜色?老宦官稍一回想那个画面,就觉得浑身汗毛倒竖,胖大的身子抖得跟筛糠一般,差点尿失禁。

他一脸痛不欲生,期期艾艾地望向孟姜女,对方的神色近乎冷漠,“做不到,不愿意?那就这样,大家一起死罢了。”

“我已毫不在乎,想不想活,在你。”

在绝对的玄学和力量面前,老宦官哪有反抗之力,他咬牙颤抖着全应下来,表面上马上吩咐下人操办,暗地里却让幕僚抓紧修书一封,直抵咸阳奉于陛下。

转眼,三日约定的送殡日子到了。

两道苍凉的唢呐开道,纷纷扬扬的红色纸花倾盆洒下,整支不人不鬼、不伦不类的送殡队伍,就启程上了路。

红色的喜幡之下,却是披着黑麻、穿着红衣、抱着陶罐的哭殡之人,以老宦官打头阵,整个幽州的各营监军和主要守军大将全皆在此,腰扶佩刀,手捧陶罐,巨大的黑色兜帽下传来阵阵哭声。

纷纷扬扬的红色纸花铺满了荒凉的街道,没人敢看热闹,却有无数双窥探的眼睛,透过腐朽的门户和破败的窗棂,静静注视着一切。

唢呐苍凉怪诞,长竽茫然狼狈,埙箫应和凄美,这几样乐器组合在一起,紧紧痴缠着这一队全是红黑的送葬队伍,像是疯癫无状而又光怪陆离的末世嫁仪,引导着一队人,一步步迈向无法预见的地狱。

而这支队伍要“送嫁”的,就是紧随其后坐在高步辇里的孟姜女。

她穿着簇新的玄红色嫁衣,以团扇遮面,耳畔明月珰熠熠生辉。她端然坐在垂着红色纱幔的黑色步辇中,而在她身后,十步之外,就是安放着元清尸首的红色棺椁。

八个肌肉坦诚的守军大将,共同抬着那座巨大的红色棺椁,仿佛抬着一乘尊贵的皇家御辇,可八人脸上都是愁苦,因为他们知道——这棺椁里的人,是个死人。

听着帮棺中人换衣服的同伴说——那个人虽然已死了半年有余,但依然栩栩如生,眉目如画,身体半点没有腐朽的样子,甚至连腐败的气味都没有。

此时,他也穿着玄红色的华贵吉服,眼睫微垂,嘴角噙笑的躺在棺材里,分明已经死了那么久,却仿佛随时都会醒来——不是鬼怪,就是妖邪啊!

虽然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疑窦丛生,但没有人敢说话。除了送殡的乐礼,和前头哭殡的哀声,穿梭于整个送殡队伍的,就只有猎猎的风声。

终于,迤逦的送殡队伍缓缓穿越了小镇,跨入了苍茫辽远的荒野,浩浩荡荡的朝着大湖的方向行进。

荒野上毛茸茸的不知名花朵,已经渐渐贴着地面盛开了,轻轻的抖落下清晨的露珠,将整个荒野,编织成一匹绚烂的锦缎。而填塞着整个荒野的红色送殡队伍,就像是大地沉寂搏动的血脉,渐渐的,不可遏止的,向着状如心脏的大湖输送而去。

终于,整支送殡队伍,浩浩荡荡的来到了大湖之畔。

老宦官哪里徒步走过这么远,到后面已经累的脚步虚浮,肺气肿涨,只能由下人搀着,一点点走。断断续续的哭声早就止息,这一支由监军和守军组成的队伍,早已疲累不堪,互相搀扶着挨到了终点。

遵循孟姜女的指示,湖边的祭台早就摆下了,入水口的地方架起高台,十余个守军呼哧带喘,连拉带拽的,才将放置着元清的巨大棺椁,抬上了高台。

高台之下,巫师的傩舞和方士的祝祷已经起来了,闹闹嚷嚷的,既喧哗,又滑稽怪诞。

孟姜女什么也没过问。她只是牵起长长的吉服裙摆,顺着简单搭建的步梯,一步步的登上了高台,站在了元清的棺椁旁。

棺椁的盖子已经受命打开了,元清面容安静的躺在里面,头枕玉枕,嘴含玉鱼,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柄如意。甚至有人为他上了妆,翠眉红腮,以此来遮掩他的死白。

都有点不像他了。

孟姜女轻轻笑起来。

她抽走了玉枕,抠出了玉鱼,丢掉了玉如意,素手轻抹,将他脸上的颜色一笔抹尽,他又是她认识的那个元清了。

高台下的祭祀还在闹闹嚷嚷的乱着,却有人惊慌失措的突然失声,不可思议的指着湖面,“那,那是什么?”

湖心深处,水龙卷凭空而起,像是一匹巨大的白蛟直直飞上云霄,冲入云层!

紧接着,云染了,天黑了,狂风掠起巨浪,电闪雷鸣顺乎而至。

老宦官被人死死搀着,手和腿却抖个不停,他的帕子在狂风里抽打,他不可思议的深吸一口气,“显灵了……大巫又显灵了!”

无数未曾亲历长城坍塌事件,将信将疑的监军与守军,此时都变了脸色,随着老宦官一起跪倒在地,扑通扑通的磕起头来!

倾盆暴雨,兜头而下,湖面密雨如帘,风急浪高,汹涌澎湃。

孟姜女拉住了元清的手,最后望了一眼朝他们朝拜的众人。

忽而,一个巨浪兜头卷来,再飞速回退回湖中,眨眼消失无踪。

高台之上,只余下厚重的红色棺椁,静静审视着所有诚惶诚恐的人。

老宦官吓死了,手脚并用的爬上了高台,“大巫、大巫您去哪了?我可怎么跟陛下交差啊!”空旷的台子上,棺椁、殉葬珍贵明器,件件样样皆在,但俩人,皆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更多的监军和守军冲上高台,急急吼吼的乱成一团,就有人要下水捞人。

可冲天的巨浪,陡然呼啸着卷上来,继而又可怖的倒卷回去。

于是,高台之上,一个人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