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30.“冷漠自私的东西”
馀温言是被腕间的细密刺痛疼醒的。
雪山夜里依旧寒风呼啸,窗被撞得杂乱响,今晚的冷风太焦躁了,撞得也比以往要响。
他手腕有伤,腕间套着麻绳,伤口不是麻绳磨出来的,麻绳飞翘的线头碰到他手腕的伤痕,带来一片麻意。
身上划满了伤痕,长长短短丶层层叠叠,利刃划穿皮肤,留下一片殷红,伤口新的,不住渗血。
被陶晚摔碎在角落的抑制剂碎片上沾着血丝,很惹眼。恍惚间,馀温言眼眸虚焦,月光照进来,碎片反射来的光在他眼里亮着。
皮肤的滚烫仍未消散,灼烧感还存留着,但他有些庆幸,至少不像刚刚那样难受,难受到他抓起玻璃碎片就往自己身上割。
一有意识,耳边的声音便不曾消停过。
那场雪很大,雪陵村的房屋尽管加固过了,依旧不禁冲,庙宇大概也倒得七七八八,祈祷声却没有停歇。
玻璃窗外雪山黑压压,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吝啬的月光施舍一点光亮。
馀温言收回视线,在不算亮的房间里眨了眨眼,吐出口浊气,轻阖眼睫,倾听耳边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现在雪山上风雪还刮着,雪崩应该停止了,析木区的夜空向来很亮,天上很多星星,一闪一闪,不少村民裹得严实,自发前往庙宇四周跪拜。
没有香火,雪掩埋了神像,冲散了庙宇,祈祷声也没有散,错落的“感谢”响在他脑海里,伴着劫后馀生的战栗。
馀温言睫羽微垂,被拨开云雾的月光映得亮堂。身后的胎记好像不疼了,身上的伤口也没了痛觉,皮肤烫意消失,他唇边挂着一抹笑意,好像一切都又值得。
不同以往,今日的祈祷没有恳切乞求,只有哽咽的感谢。
天未亮,星星还点着灯,村民安置好老人小孩,背着大包小包,一边清扫沿路雪,一边朝着雪山处朝圣跪拜——馀温言短暂瞧见了。
他们身形佝偻,包厚重地垂落后背,走出一小段,村民弓着手背,匍匐在地,双手前探,尽管已经冻得通红也没有停下来的打算,额头磕出一片雪印,嘴里念念有词,眼眶打转着泪花,比晚上的月亮还亮。
这是雪陵村的习俗,也不只是雪陵村的习俗。雪山白茫茫一片,看起来太冷清,附近的雪山总会挂满五彩斑斓的彩旗,写满祈愿,祈求平安吉祥,虔诚祈望能被听见心底的声音。
朝圣者总会沿着雪山边缘,一路朝拜,庙宇成为小憩场所,成为神的回音。
每座山各有各自的庙,承载各自的神,朝圣习俗不曾断过,除了雪陵山。
十年前大雪后,整个析木区风雪不要命地刮,不说朝圣路被掩盖厚雪,能否活着都成严峻的困境。彩带被淹没,心底的声音被藏入深处,无处可去。
十年实在太久了,久到村民的信仰就快被磨灭殆尽,百念皆灰。
馀温言虹膜的白圈变得透明,渐渐散了,气血翻江倒海上涌,他蹙着眉,又咳出一口血,不知道哪来的水,拍在血珠上,溅起一片,将血珠稀释出空档的白。
“…何必呢,”陶晚沙哑又悠悠的声音从角落飘来,馀温言眼眸扫过黯淡角落,月光上爬,落在陶晚失神的眼底,“你忘了他们怎么对你的么。”
“我没忘,也不曾吃亏,”馀温言说,“希望和信仰构成了我,我只是将信仰还给他们。”
他没有年少时的记忆,曾经听信陶晚诱导,耳听心受,相信是他发了高烧,才丢了他的年少。若他是雪山神,便也解释得通了。
黑夜在角落蔓延,遮住月光,光消失那刻,馀温言看见陶晚嘴角的笑意,讥讽万分。
“愚蠢,”陶晚嗔笑,“说得一副高尚模样,你不就是在忏悔么,忏悔你将雪松柏症携带来,致使雪陵村接连死了近十人,你于心有愧,你只是在补偿。”
腕间紧箍的麻绳微动,馀温言没搭腔。
“骗过自己,骗过村民,骗过所有视你们为信仰丶为天光的人,什么狗屁神,不都是些冷漠自私的东西,你们也配叫“神”!”陶晚越发激动,直瞪双眼,指尖指着馀温言,又愤懑划开。
锋利指甲在沈沈入水夜色中划过,在馀温言脸颊侧留下一条长痕,没有火辣辣的痛感,馀温言缄口不语,视线所落之处燃不起什么火星。
“温言,你就听妈妈一次,最后一次,”陶晚在求他,声音却没有温度,冰冷得像一块铁,“你肯救他们,那你救救我,救救你哥。”
馀温言还是不说话。他还没从这场足足长达十几年的骗局里抽出神来,陶晚怎么能做到,在他面前演了十几年,又在一夜之间,将那些看起来真得不能再真的情感全部收回,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他迟钝地想,这份“不真的”爱似乎早就有迹可循,只是他刻意回避开了。
还是他也在陪他们演戏呢,在谢秉川陆陆续续冷落他的八年间,抓住他唯一能瞧见的情感。
没有从前的记
忆,馀温言不知道父母的爱究竟应该长什么样,既然陶晚说爱他,那就爱吧。
只是现在到期了而已。
没什么大不了。
“给个准话。”陶晚还在为她的亲儿子求他。
内心烧着火,滚烫得难受,难言出口,更难疏解。他不清楚是不是发..情期的症状,只轻阖双眼。
陶晚似乎也没指望他答应,突然自说自话,“要是我从一早就知道,你便是那雪山神,我一定…”
馀温言知道的,陶晚一定不会捡他回来。
可他还是低估了陶晚对雪山神的恨意,陶晚磨牙凿齿,眼神阴翳,好似正一口咬住他的手臂,势要撕咬下血肉般切齿开口,“一定不会让你活到现在。”
馀温言闷笑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用馀夏的命换我死,不是很值。”
陶晚盯着他,骤然失笑,抚上他的脸颊,蹭走他沾上的灰,温声道:“宝贝,你想多了,神不是什么稀缺玩意,也不是什么长生不老的东西,死一个,再补一个的事,很方便的,只需要继承衣钵,神就是表面上“永生”的信仰。”
馀温言喉结上下滚动。
“怕了,”陶晚漾开笑意,“不怕,你答应妈妈,控制雪山温度,谁来妈妈都护着你。”
“不用了,”馀温言垂睫,“这不等价,我不需要。”
交易换来的爱,能称作什么爱。
该是好笑极了,陶晚骤然笑出声,“等价……你怎么能这么自私自利呢,馀温言。你用着我们家的姓氏,住着我们家的房子,这些年没有馀敬替你打点,你以为你能安然无恙活到现在?馀夏曾经真的把你当亲弟弟对待,我们也真的把你当亲儿子……”
似是自知理亏,陶晚声音越发小了,散在夜里,又很快提高音量,来回踱步出声:“是,我的确恨你,但在知道你身份前,我也不曾亏待过你,这么多年情分,你说丢便丢,真够狠心的。”
又成他的罪孽了。
“妈妈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陶晚循循善诱,“你心里还是有你哥哥,有我们的,对吧。”
该说陶晚愚蠢,还是说陶晚太恨他。
陶晚明明清楚,他之前有多信任他们,自洽逻辑也要相信的程度,陶晚只需要再演几天,哄着他骗着他,解决完馀夏的信息素,他也便彻底失了作用。
自小耳濡目染,馀温言见识过太多陶晚舌战群儒丶叱咤名场的场面了,陶晚出了名的能忍,也出了名的记仇。
在他面前,却一刻也不能忍。
馀温言说:“你没说错,我的确冷漠丶自私丶无情。你猜对了,我和历代雪山神没什么两样。”
此刻惹怒陶晚并不明智,馀温言也不只是想逞个口舌之快。
后腰胎记又再度滚烫起来,灼热万分,他俯瞰整座雪陵山,在这栋屋子附近察觉到了新的热成像——有人靠近这里了。
他留有后手,不能让陶晚现在走。
新身体终于适应了新身份,麻绳同他腕间接触的地方,已经开始烧焦瓦解。
陶晚眼里燃着怒火,掰起馀温言的下巴,指甲深深没入皮肤,“你若是想马上去见历代山神,可以再多说一句,我念在曾经母子情上,同你好说歹说,你不领情,也别怪我心狠手辣。”
刀锋偷来月光藏进馀温言眼底,锐利的刀光袭来,他沈着气,随时准备挣脱麻绳反制。
楼下骤然传来猛烈爆炸声,整栋楼不停晃着,陶晚没站稳,刀脱手跌地。有人推开门跑进来,在陶晚耳边小声道:“姐,有人把半边楼都炸了。”
陶晚错愕一瞬,戾气染上眉头,冷声:“自投罗网。”
又指挥来人:“你,看着他,别让他跑了。”继而匆匆走出门外。
来人应声,还未转身,就被馀温言用绳子裸绞得失去意识。
扔开绳子,馀温言一瞬腿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逃出门,步入长走廊,朝越来越近的热像走去。
没有打草惊蛇的打算,但热像来的方向总归和门口相通,无论来者何人,同陶晚有什么过节,又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甚至能瞬间炸毁半边楼,他都打算避开,至多瞧一眼长相。
越来越近了,馀温言停下脚步,躲进一旁的折角,屏气吞声,背靠墙壁大气不敢出。
热像很快路过,戴着黑帽黑口罩,却瞧出玉树临风来,步伐沈稳,不紧不慢,宛如在散步。
他没能看见脸。
馀温言也没放在心上,等热像远离了,才藏踪蹑迹返回走廊。
没能走出几步路,那热像骤然消失了,闪移出现至他身后刚拐过的拐角。
一阵骨寒毛竖,馀温言蓦地回身,撞进一双不知为何万分熟悉的琥珀色眼眸间。
疼意袭来,待馀温言回神,才发觉自己被彻底钳制住了,挣脱不开。
热像摘下黑帽,露出深棕色发丝来,笑得纯良,出声却浸了寒冰:“覆制人no.f-476,很遗憾告诉你,你的身上不止芯片具
有监视功能,损毁芯片触犯《覆制人守则》第一章第1条,覆制人必须服从管控,第三章第107条,覆制人不得损毁芯片。”
谁?
馀温言一阵战栗,惊恐望向那双熟悉的琥珀眸,忆起江无漾电话里那冰冷的机械声。
他就是背后的管理人?
馀温言挣脱不开,死死咬着唇沈声道:“带走我。”
“他不会带走你,”陶晚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气定神闲地走来,将手里拖着的人丢到他们面前,“你也不会走。睁眼看清楚这是谁。”
鸢蓝色发丝惹眼得很,馀温言瞳孔骤缩,颤着嘴唇,半天说不出一个音词。
“炸了半边楼,还以为有多大能耐,不还是被我们巫师提前预测了走向,”陶晚嫌弃地拍了拍手,“谢秉川聪明点,就该和你划清界限,从此不再往来了。”
原来陶晚口中的自投罗网,是真的早有准备。
他曾听江无漾提起过巫师,这个人身世浮沈,百般迫不得已,当初的手术只是被当作枪使。
江无漾又被骗了,巫师分明和陶晚是一夥的。
陶晚轻笑:“和我配合,我不会对他动手,别再起逃走的心思,我知道他不能离了你,你更不能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