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根狗毛
…
在服务生端来酒水的间隙, 包厢里有过一段时间的沈寂。
打破这片沈寂的,是林翡拿起酒杯时,里头冰块撞击产生的“咔嚓”声。
他一双修长的手晃了晃杯子,看了顾清阑几眼, 总觉得心里百味杂呈, 到底还是没喝。
他将酒杯“砰”的一声放下。
林翡坐在沙发上, 两手张开扶在沙发靠背上, 将头往后靠去。
他突然又猛地直起身子。
“顾清阑, 你确定你现在还冷静吗?不要头脑发热做出什么事情来,你不是十几岁了。什么叫帮他一把……你要做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对面沙发上坐着的年轻男人, 他双腿微微交叠,翘着脚,西裤下露出的一点鞋尖光洁漆黑,他的坐姿贵气且优雅, 对林翡的话,却是置若罔闻,他只自顾自地捏着手机,似乎在慢吞吞地回谁的消息。
“?”
“顾清阑?”
擡高声音喊了他好几声。
对方才回了声“嗯”, 听着还是心不在焉的,似乎只是被吵得不行了才抽空敷衍一声。
林翡:“……”
认真担心的他好像个笑话。
“和虞夏聊天呢?”
“嗯。”
“开心吗愉快吗她可不可爱?”
“废话, 那还用说。”
“这时候是不是什么事情都打扰不了你?”
“嗯。”
“顾清阑是不是一条狗?”
“嗯……嗯?”
青年音调变了一点,楞了片刻,这才将眼睛从屏幕上擡起。
对上林翡的死亡视线。
顾清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好像是有些过分, 再怎么说也是许多年的好兄弟, 林翡也是好心。虽然他是那种为了女人插兄弟两刀的性格,但做得太明显了也不好。
他低低叹声气, 垂下眼,拈起茶几上放着的打火机,又点了根烟。
“我能做什么事情,总归是不会违法的。”
顾清阑捏着那一根烟,并没有去抽,只是盯着它,平静地等它一点点地燃烧,红色火星在他修长的手指上方若隐若现。
林翡:“……”
这个界限可大了,灰色地带那么多不可说的东西,像他们这种圈子的人真要做些什么,也不是不可能。更何况只是收拾一个败类,底下自有人会去处理,甚至都不用脏了顾清阑的手。
林翡只觉得眉心跳个不停。
生在这种阶层,以权压人,他见过太多类似的事情,但林翡从来没想过,有一天,顾清阑会这样做。
他是顾清阑啊。
对啊,他可是顾清阑。
…
在林翡的印象里,他认识顾清阑很多年了,甚至比虞夏还要早。但他们真的成为好朋友却是在很久之后。
顾清阑从小是别人家的孩子,长得好成绩好,讨人喜欢,一双眼睛似有星光。
林翡一开始其实可烦顾清阑,甚至可以说讨厌。因为他妈真的太喜欢顾清阑了,天天在他耳朵边念叨人家怎么怎么样,烦死了。
林翡悲伤地想,他妈甚至恨不得去跟顾伯母换个儿子。
和席家那个仿佛自带圣父悲天悯人光环的席淮不一样,那个是装的,这朵白莲花的虚伪,林翡嗤之以鼻,甚至懒得看一眼。
但这个是真的。
要命就要命在……他死活挑不出顾清阑什么毛病。
顾清阑在同辈里面的风评也极好,他为人仗义,却心思细腻,待人真诚而热烈。小的时候,一群萝卜头就爱跟在他屁股后面跑,“阑哥阑哥”的叫,大了点以后还是,无论男的女的,都喜欢笑嘻嘻地往他身边凑,仿佛一种盲目的拥趸。
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白月光吧。
为此,林翡破防了很久。
虽然那时候还没这个说法。
他可耻地嫉妒了。
直到有一回。
叛逆期的时候林翡是个刺儿头,在外面打架是家常便饭。平日里碍着他家的背景,学校一些自封叫什么校霸的傻逼也不敢惹他。
但有次,他被一个给他揍过的傻逼给报覆了,对方怀恨在心,从校外找人来他平日常走的路上堵他。
林翡一个不防,还真栽了个跟头。
日,着了道。
给他等着。
血从额头上淌下,他眼前一黑,脑袋有些发晕的时候,林翡这么想。
…
不知道挨了多少下,林翡迷迷糊糊记得,等他再次擡起头的时候,只见来人一个飞踢,站在他身前的最后一个混混倒下捂着肚子哀嚎。
夜色下。
肩上挂着一件校服外套的少年清瘦挺拔,一双眼睛如落星辰,朝他看过来的时候还弯了弯眸子。
林翡记得自己硬邦邦地说了声“谢谢”。
对方也不在意,随意点了点头,然后问他还能不能站起来。
送他去医院的路上,林翡有些别扭地问顾清阑,为什么会救他。
闻言,少年似乎有些讶异,“唔”了一声后,老实回答。
“你是林若贻她哥嘛。”
“你要被打残了那丫头不得哭死?”少年顾清阑哼哼两声,“那虞小夏也得陪着哭死了,她们关系这么好,我可见不得这种。”
说起这话,他甚至心有馀悸地拍了拍自己胸口。
“……”
林翡险些气死。
合着他单方面斗了这么多年的假想敌连他名字都不知道,他居然只混到一个朋友的朋友的便宜哥哥。
这死人羞辱他!
不等林翡羞愤之下当场跳车,他感觉到有人坐他旁边,扭头一看,就见少年大咧咧揽过他的肩,笑眯眯道。
“开玩笑嘛,别生气呀。好歹认识这么多年了,那我还能见死不救啊?”
“虽然你看我不怎么顺眼。”
少年顾清阑慢悠悠补一句,让人下不来台。
“……”
他就说他之前讨厌这家夥是有道理的!
*
当然经历了这么一遭,林翡和顾清阑的关系到底好了不少。
和林翡想象的不一样,顾清阑这家夥生活堪称无趣。整天颠颠地和虞夏那丫头凑在一起不务正业就算了,娱乐活动更是少得可怜,没一点志气。
好容易被他怂恿着翘了晚自习去网吧通宵打游戏,谁能想到,这家夥打了一半,跑了。
林翡追了一路,只见顾清阑这不争气的,半夜买了小吃翻女生宿舍阳台给虞夏那丫头送吃的。
林翡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还好就在二楼,摔不死他丫的。
跟在顾清阑后面的林翡捂脸,觉得丢脸丢到家了,特别是后来还被宿管阿姨放狗追了一路,差点摔沟里去。
林翡暴躁质问他是不是疯了,少年挠着头,一脸无辜地问“那虞小夏饿了怎么办,她嫌今天饭堂不好吃,晚饭都没好好吃,还给我发了流泪表情包……都怪你,早知道我就不去打游戏!”。
听顾清阑叨逼叨了一路。
林翡忍无可忍,“不是虞夏她自己心血来潮要去住宿舍的吗?她第一天知道饭堂是什么鸟样子啊?怪谁?”
顾清阑不满,“你这话说的,又不是夏夏的错。本来就该是饭堂师傅思考一下自己的手艺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进步。再说了,夏夏年纪还小,她又没住宿过,体验一下新事物不是很正常的吗?你说话这么刻薄。”
林翡无语。
林翡佛了。
顾清阑这死人双标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其他事情都好说,但只要一碰到虞夏的事情,他那心能偏到胳肢窝去,两个眼咕噜就跟瞎了没两样。
除开在虞夏的事情上,顾清阑在其他方面真的没话说。
上流圈子里公子哥的毛病他半点没沾染上,享受惯了特权阶级明里暗里的优待,林翡都不能说自己没有染上那一点不自觉的傲慢。
但是顾清阑没有。
他会私下里去帮班里家里困难的同学申请贫困补助,而不是冷眼旁观,但嘴上从来不会提起一次。常常善心大发去帮别人,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他从来不会拒绝。
据说还曾经看不过那些天桥底下的流浪汉,有手有脚的为什么要讨饭,接着规劝人家去找份工作,劝了俩小时,把人叨叨烦了险些去打他。
…
所以这时候的林翡才如此惊讶,他很难描述这时候脑子里覆杂的情绪。
他曾经觉得,像顾清阑这种人,或许一辈子都不会遇到任何的阴霾,他永远在阳光下。
但是,这个想法停留在他们重新见面的那一秒。
他变了太多。
林翡不止一次想问,这些年你究竟遇到了什么,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或许是林翡沈默了许久,或许是他眼神中的一些名为诧异的东西,甚至是陌生,让顾清阑觉得有些好笑。
怎么一个个都把他当成圣人了。
等这支烟差不多烧完,他将烟头随意扔在一边,拿起茶几上的酒杯,轻抿了一口。
语气异常平淡。
“放孙全进小区的那个保安已经被解雇了。”
林翡一楞,但还是点了点头,“嗯……这也是应该的,本来就是他的失职,为此担责,怪不得别人。”
“不但如此,他还需要面临巨额的追责。”男人轻描淡写地放下酒杯,他坐直了身子,往前拿了一张纸巾,擦了擦沾上一点酒渍的指尖。
“如果我没有调查错,他的妻子早些年就已经去世了,现在只有一个刚上大学的女儿。在承担这样的赔偿下,他甚至无法负担起女儿的学费。”
林翡的眼睛缓缓睁大,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顾清阑。
对方垂着眼,并没
有对上他的视线,继续拿起,慢悠悠地晃着酒杯里的酒。
“如果这时候,我出现在他的面前,告诉他,你可以不赔付这笔钱。只要你帮我做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林翡,你说他会怎么选?”
青年的嗓音极低,尾音微微上翘,如雾里看花般捉摸不透。
“……你要他做什么?”
林翡听见自己的嗓音有一点艰涩。
包厢昏暗的光线下,男人线条分明的侧脸隐约显得冷酷,他连眉头都没有蹙起,只是看了林翡一眼,平静道。
“很简单。”
“把这个放在他家里,他只要保证,孙全会偷走它。这就可以了。”
说着,顾清阑慢吞吞地摘下了手腕上的一块腕表,随意扔在桌上。
这块表,林翡不至于看不出价格来。
超过八位数的典藏款,要是那个人真偷了,再按照顾清阑请的律师团,牢底坐穿没跑了。
林翡看着他。
顾清阑继续自顾自说下去,“蹲个十年二十年的牢,就他这个年纪,我看过他的体检报告,也差不多该死了。”
他的语气平静而缓慢,细听却是有种诡异的森冷。
林翡张了张唇,话到嘴边最后来了有些无力的一句,“……你怎么就能保证孙全一定会见财起意,然后去偷。”
顾清阑朝他笑了笑,“这就是孙全的这个朋友该去考虑的问题了。”
漫不经心的语气,无端显得漠然。
林翡不知道该说什么,要说顾清阑这做得有多过分,也不至于,圈子里闹得难看的多了去了,这算什么。但这件事放在顾清阑身上,他在情感上又有些难言。
到俱乐部的时候,林若贻朝着前台妹妹抛了个媚眼,算是打招呼,她边摘下墨镜,边往里走去,问道:“林翡呢?”
前台妹妹抿嘴羞涩一笑,“林总在楼上他的私人包厢里呢。”
等林若贻的背影消失不见,前台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忘记提醒她,今天林总好像有客人在。
但转念一想,她是林总妹妹,问题应该不大,旋即又放下心来。
刚要推开门时。
听到里头传来的一道清冷男声,听着有点耳熟,林若贻擡起的手停顿在半空。
顾清阑?
林若贻楞了楞,眉头一竖。
他怎么跑这儿来了?啧啧,她哥居然没有把他打出去,毕竟之前提起顾清阑,林翡十次里有九次在疯狂辱骂这狗贼。
林若贻撇着嘴摇摇头。
她手都扶在门把手上准备往下摁了,就听见林翡在狗叫。
?
这么激动。
林若贻把耳朵伸过去偷听。
旁边服务生走过来,欲言又止地想要提醒她,但看到林若贻的脸,又闭嘴了。
原来是这尊大小姐。
那没事了。
就停顿了那么片刻,林若贻就听到了些不得了的东西。
在听到虞夏遭遇的事情时,林若贻恨不得冲进去把那个死变态砍个十七八段扔前面江里。
又痛心疾首,遇到这样的事情,虞小夏居然都没有找她……都是顾清阑的错!
林若贻磨磨牙。
再听下去,她逐渐瞳孔地震,听到最后,她的反应和林翡一样。
…
包厢的门被猛地推开。
坐在沙发上的两个年轻男人下意识看过来。
见是林若贻,林翡松了口气。
顾清阑轻轻笑了下,甚至朝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我都听到了。”
林若贻冷冷盯着他们,准确来说是盯着顾清阑。
青年掀了掀美丽的眼皮,唇角笑意甚至更大了些,他礼貌道:“你和你哥有什么话要说吗,不方便的话,我就先走了,不打扰你们了。”
说着,他施施然站起身来,将脱下的大衣挽在臂弯里。
林若贻拦住他。
“顾清阑,你疯了?”她压着怒气,低声道。
顾清阑无动于衷。
“你有没有想过,夏夏希不希望看到你为她这样?”
林翡有些欣慰。
看吧,果然还是有正常人的。
闻言,青年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转而变得冷硬,他像是在自言自语,看向林若贻的目光不带丝毫温度。
“那你说呢,难道要我就这么放过他们吗?就因为她没有受到切实的伤害?若若,没有这样的道理——”
林若贻打断他,皱眉。
“我是这个意思吗?”
“再怎么样这件事不该由你去做。我的cp不能再塌一回了……这样,你把这件事交给我,我来做。”林若贻边说边点点头,接着看向顾清阑。
林翡:?
你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