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饶是月桂也万万没想到月歌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月歌楞了楞,这才惊觉自己讲错了话,如此只恐要给月桂招来祸患。思来想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抽身就要朝着对面的柱子撞去。
事发突然,几人皆来不及反应。只有离得最近的顾敬生本能似的闪到了柱子前,只听一声重响,伴随着顾敬生的闷哼,月歌一头扎到了顾敬生胸前。顾敬生的后背重重撞到了柱子上,胸口疼得喘不上气,月歌有些许晕眩,稳住身形才发现是撞进了顾敬生怀里,来不及狐疑她的胸膛为何如此柔软,看见顾敬生痛苦的表情,月歌霎时愧疚起来。
不等月歌开口,她已被鸨妈扯住头发揪到了一边,接踵而至的便是几个响亮的嘴巴。
“贱蹄子是活腻了不是?还不给几位公子跪下!”
“小五……”王道城要来看顾敬生情况,却被赵泰来一把推开:“滚你的!”
他一手扶起顾敬生,又冲着鸨妈喝道:“王鸨儿,老子告诉你!今天我兄弟要是有点什么,信不信我拆了你这万花楼!”
鸨妈闻言慌忙跪下磕了两个响头,又起身接过龟奴递来的皮鞭,狠狠一鞭抽在了月歌的背上。
“别打别打!”顾敬生刚回过神便见到此样场景,心中一紧:“不要打她!”
“你还护着她?”赵泰来恨铁不成钢。
顾敬生急急摇头:“不要打她!不要打她!”
她说得急了,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吓得鸨妈赶紧停手上前:“公子可有大碍?要不要请大夫看看?”
顾敬生一听请大夫,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无事无事!你不要打她!”
鸨妈回头看一眼狼狈的月歌,双目快要喷出火来,没好气地道:“还不快滚过来谢谢顾公子?”
月歌低下头去,正要起身却又被鸨妈喝止:“谁叫你站起来的?跪着过来!”
“让她起来!”顾敬生见月歌这样凄惨,没来由的悲伤立刻溢满了心头,转头对赵泰来说:“四哥你不要为难她,若是四哥你为难她,就是在为难我!”
“小五你怎么不听话呢?”
如果顾敬生是赵泰来的亲弟弟,他此时一定会毫不留情地一拳上去。
“好了好了,小五这不是没事吗?”
“去你大爷的没事!”赵泰来把气全都撒在了王道城身上:“你看小五都起不来了!全都是你做的好事!”
“我能起来!”顾敬生艰难起身,胸口还有些疼,但她不敢去揉,颤声道:“我没什么大碍,倒是月歌姑娘……”
月歌头发散乱,原本纤尘不染的一袭白衣,此时也多出了几个灰色的鞋印。
顾敬生想要上前搀扶,却又生生克制住了这个欲望。
“你还帮她说话!”
“王妈妈,我兄弟很喜欢月歌姑娘,你千万不能为难於她,”王道城拍拍顾敬生的肩膀:“小五,你不若替月歌姑娘梳拢吧。”
“啥?”
“不行!”
顾敬生虽然对月歌很有好感,但要说梳拢——她一个女子,怎能替另一个女子梳拢啊?
“王道城!你非要把小五变得和你一样吗?”赵泰来将顾敬生拉至身边:“你要女人,哥哥送你几个便是,这里的女人真的碰不得的!”
“你闹够没有?赵泰来,我忍你很久了,什么叫变得和我一样?我怎么了?”
“你怎么了?你的病治好了?”
赵泰来说起话来丝毫不顾及场合,直将王道城的面子落了个十成十。
王道城闻言一噎,却只见月桂脸色微变。赵泰来见状微微眯眼,心下便将情况猜了个明白,便向月桂补充道:“
我还当是你传的呢?没想到你竟不知道。这家夥身上染了脏病,你可得小心点。”
月桂面上不知是什么表情。
“赵泰来,我操你大爷!”
事关名誉,王道城即刻急红了眼,举起拳头就是一个猛扑,两锤砸上赵泰来面门,直砸了赵泰来个措手不及,鼻梁一酸,两股热血自鼻腔窜出。
赵泰来顺手一抹,当下也动了真火:“你敢与我动手?”
人称小霸王的赵泰来力大无穷,只一巴掌就将王道城扇得原地转了两圈,一个趔趄倒地,登时口歪眼斜丶头晕目眩。
这还没完,赵泰来一个箭步上前,揪起王道城的衣领,照他完好的另一半脸上又来一拳:“动手?还敢打我不?”
王道城晕晕乎乎,嘴里呜呜啦啦听不清楚,赵泰来正想再打,却被顾敬生一把将手臂拉住。
“闹够了没有!丢死人了!”
此刻的顾敬生双眉紧锁,面若寒霜,隐隐约约叫人想起她爹顾顺元。饶是赵泰来这样的混不吝,也在看到顾敬生那双充满威胁之意的眸子后收了手。
“就知道吵吵吵丶打打打,你们俩在一起有过好事吗?烦死了!”
“不动手,你跟哥哥回去,不要睡青楼里的女人。”赵泰来摸摸鼻子,他知打人是不好的,便也有些心虚起来。
“睡睡睡!就知道睡!睡个屁睡!不睡!”
“啥?”赵泰来一时间难以反应,一会睡一会不睡:“到底睡不睡?”
“不睡不睡不睡!”
“不睡就好,不睡你吼什么嘛?四哥赶明儿给你送几个漂亮的姑娘,今后不要再上青楼来了。”
“用不着!”
顾敬生脸上无光,此刻丝毫不想多留,说罢也不去管王道城和赵泰来,擡脚便往屋外走。
只是行到月歌面前时终是停下脚步:“我对姑娘别无他意,姑娘不要误会。”
她只是想解释一下盯着月歌锁骨看的那件事……
月歌擡眸注视着眼前的身影,他生起气来与先前判若两人。顾敬生明显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她低头与她对视,只一眼,顾敬生还是先一步看向别处。
於是顾敬生绣着暗花的皂靴扬起地上的细小灰尘,湖绿色的衣衫带起一阵微风——仿佛逃跑似的,顾敬生走的飞快,只隐约留下她身上佩环敲击的叮咚声响。
此人似乎的确与寻常男子不同,月歌如是想。
顾敬生不知道是怎么到家的,只是到家之时,早在脑中将今日之事又回顾了许多遍。越想便越觉得烦闷,月歌挨打的场景始终挥之不去,每每想起便是一阵心悸。仿佛那巴掌丶那鞭子切切实实地抽在她顾敬生的身上,一下下打得她透不过气。
眼下正是桂花开放的时节,宅院内幽香阵阵。说起来,她家的宅子原是前梁外戚,武威国公祝氏一家的宅邸,名叫“贞园”。后来李势得天下,将园子修缮改建,改名“贻乐园”赐予顾顺元。而顾顺元的寓所——曾名为“品物堂”,现已改成了“馀庆居”。屋后原有一片花圃,现已被顾顺元整理成了菜畦。
侍女云儿见顾敬生回府,便凑上来道:“公子回来啦?”她见顾敬生面色不好,有些担忧地问道:“这是怎么了?是不高兴么?”
“没什么。”顾敬生烦闷,也不去理会云儿,一头扎紧了自己的小院。
她的小院叫作“四味轩”,建在宅院中一处自然隆起的小土丘上。屋后植满翠竹,四季都是常绿的。正对着屋门靠左的位置,种着梅树,冬天里也能闻见腊梅的花儿香。门前有一株桂树,秋日里总是香沁肺腑,顾敬生喜欢命人打落一些拿进屋中,桂香满溢,连里面住着的人都会变香。丘下有片荷塘,塘上建了“品香榭”,与“四味轩”对望。荷塘边上
种了樱树,春季里是粉扑扑的云,站着廊上能嗅见极其微弱的淡香,簌簌飘落在池塘里,那点点粉色能铺满小半个池塘。夏日里便是荷花的淡雅幽香了,在夏日的夜里尤为明晰。
四时有四味,於是叫“四味轩”。有时顾敬生会想,这样雅致的地方,给她这样不着调的来住未免有些浪费。若她爹当年没有起事,她也不过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儿罢了,没有什么簪缨世家的矜贵,也不懂高门大户的风花雪月。
云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公子,云儿替您新做了只荷包,要不要看一看呢?”
顾敬生心里哪有什么荷包,但云儿一片心意又不好推辞,便定定心神出声道:“拿进来吧。”
云儿推门进屋时,只见顾敬生双目无神地窝在椅子里,仿佛一只被大雨淋透的小鸟。
“公子,”云儿有意哄她开心:“您不是喜欢桂花吗?看看这个!”
顾敬生定睛一看,只见一只青色的荷包上绣着一枝丹桂,红彤彤的桂子栩栩如生。
“挺好看的……”顾敬生接过荷包,将自己身上的那一只替换下来。在完成了一整套动作后,又面无表情地对云儿说:“还有什么事吗?”
云儿有些失望:“公子是不是不喜欢啊?怎么都不笑的?”
顾敬生闻言扯起难看的微笑:“喜欢的,喜欢。没事的话你先去忙吧,我有些累了。”
云儿不知道顾敬生遇到了什么烦恼的事情,见她这样的反应,担心之馀又不敢多问,退下之时心里又琢磨着要不要去告诉老爷。
“等一下,”顾敬生想起什么:“我没事,别和我爹说。”
云儿闻言顿住,回头看了看顾敬生:“真的没事?”
“没事,或许是癸水快来了吧。”
“哦哦,”云儿算算日子:“好像提前了一点呢,不过也算正常。”
云儿是顾敬生身边唯一的婢女,也是为数不多知道顾敬生真实性别的人。顾敬生亲娘早逝,也多亏云儿照料生活,故而两人感情很好,说是主仆倒更像是姐妹。
云儿放下心来,又嘱咐了两句,这才将空间又留给了顾敬生。顾敬生深深叹了口气,若是给她爹察觉她去了青楼,又少不得一通说。
顾敬生推开窗,望着那一池已经明显颓败的荷花,顿时感到万千心事难寄的烦忧。那垂头丧气的荷花与此时的顾敬生何其相像,惹得顾敬生又是一阵叹息。左思右想放不下月歌,一种谜一样的情绪在她心里生根发芽。
若月歌真的自甘堕落,又怎会有寻死的举动?
而桀骜的丶孤高的月歌继续处在那处烂泥塘里,必定也会像那荷花一样衰败丶腐烂,她岂能……然而天下苦命人千千万万,她还能一一救济不成么?
回神时顾敬生又到了万花楼门前。她实在放不下月歌,一进门就冲鸨妈点名要人,鸨妈却笑得十分僵硬,支支吾吾道:“啊……公子,别的姑娘不行吗?”
顾敬生心下顿觉不妙:“不行!就要月歌!叫月歌出来!”
鸨妈难为极了,半晌才憋出断断续续的话:“月歌她……她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