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她撒了个谎,可还有什么更能让小玉知难而退的呢?
果然,小玉的面色僵硬了,她努力保持镇定,用力地抽动了一下嘴角:“那……怜香伴……”
“嗯,我确有此意,与娴姐姐共事一夫,似是也没有什么不妥。”
“不,我是说崔笺云与曹语花……”
小玉怀着最后一丝侥幸,明明在戏台上,祝华卿的眼神是那样的多情丶那样的真实,又那样的自然。
“嗯,”祝华卿悄悄移开视线:“我……也有意与娴姐姐成为好姐妹。小玉,你与娴姐姐熟悉些,此事还要靠你……襄助一二。”
共事一夫……好姐妹……襄助一二……
恍如唐三藏的紧箍咒,突如其来的疼痛渗透了小玉的每一处骨髓,她再一次地发觉了自己的微贱,祝华卿只用了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击碎了她的所有幻想——原来一切都只是她的无端猜想,原来真的只是她的自作多情。
“好吗?小玉。”
她多么残忍啊。
冷风从窗棂的缝隙间窜入,便叫小玉的后脊一阵阵发凉。她只是看着祝华卿——她的好师傅,被如豆的烛火打亮了小半边脸,红唇紧抿着丶眉眼藏在黑暗之中,看不出任何表情,整个人似乎已然与夜色融为一体,巨大的影子从小玉的位置,她再一次神秘起来,变得遥不可及。
“小玉?可以吗?”
她再问一遍。
小玉像是丢了魂,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小玉?”
小玉张了张口,终於落到了一个字上:“……好。”
她的嗓音喑哑得可怕。不知为何,祝华卿的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无论如何,她感激小玉的爱慕,但却不能接受那个自私地将原本自由的小玉变成师姐替身的自己。
“小玉……”尽管残忍,祝华卿还是要说:“你也不小了,也该趁早找个……心仪的男子才是。”
小玉没有作答。
“我们女人家……总是要……要……”
祝华卿还是没能把剩下的话说出口。
“明日还要梳妆打扮去见娴姐姐,小玉,你还是早些休息吧。”
“好。”
她终於回了一个“好”字,简简单单的一个“好”字。
门关上了,小玉的身影消失了,屋中又只剩一片黑暗了。
平平无奇的清晨,除了冷再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这种天气最是叫人惫懒,在周遭的冰寒中,床褥便是唯一的温暖。秦守真和祝知娴缩在被褥之中,丝毫没有起身的心思。好在秦守真总算还是记得自己是进京赴考的,便早在前一日晚上有了准备。於是当祝知娴醒来之时,那人正抱着书看得出神。
“又在床上看书……”祝知娴打了个哈欠:“光线不好,是要伤了眼睛的。”
“嗯!”
祝知娴晓得她这是又看书入了迷。当下有些无奈地再次闭上眼睛,也罢,她正好再睡个小回笼。
不过祝华卿却没叫她得偿所愿。在早起练功的伶人眼中,没有“赖床”这一说法。所谓“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越是这样寒冷的天气,她便更是要起早。虽说已经考虑到祝知娴或许没有起身的情况,祝华卿再练完晨功后有意等了一个时辰再去拜访,却不料还是给祝知娴秦守真二人带来了困扰。
结果便是,二人都带着窘迫,在两把堂椅上坐得端端正正。小玉和侍女打扮的秦守真分立两侧,画面看起来对称又和谐。
祝华卿有满腹心事,却一时难以开口。祝知娴有满腔感怀,却在等着祝华卿率先出声。
见二人不语,小玉神色黯了黯,还是开口道:“娴姐姐,这都要怪小玉不周,未曾
替师傅提前传报,今日来访却是贸然了。”
“啊,不妨的,”祝知娴微微一笑:“本就是自己人,何须客套。”
“娴姐姐宽宥。”
祝知娴摆手:“二位贵客今日到访,可是有什么事么?”
她话虽如此,心中却有了猜测,或许是秦守真的那幅画奏了效,使得祝华卿回心转意,前来相认。
只是她心中激荡,面上却不显,偏叫瞧着她神色的祝华卿有些紧张。
“是……”她不由得攥紧衣角:“妹妹前日得了些红茶,便想往姐姐这里送上一些。”
她说的是“姐姐”丶“妹妹”。
即便是早有预料,猛地听见这称呼,祝知娴还是喜不自胜。华卿这是真的回心转意了么?祝知娴本能地回头去看秦守真,却见她也是勾唇浅笑。几乎是一瞬间,祝知娴的眼前水汽氤氲,原本想好那些话也便忘了个干净,只是这样仿佛无知无觉地看向祝华卿——再看一遍,她还是和父亲那样相像。她很瘦,面色有些憔悴,是否是生活得不好?抑或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她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平日爱吃些什么呢?喜欢什么样的衣裳首饰呢?……
祝华卿不晓祝知娴的遐思,只是见人不答,便有些慌乱起来,手心也冒出了冷汗。是啊,她上一回说了那样的混账话,又怎么能奢望她能一笑泯之?
“姐姐……”祝华卿有些不敢看向祝知娴:“妹妹这礼薄,还望姐姐不要嫌弃……”
“怎么会呢?”秦守真见祝知娴出神,便来打了个圆场:“夫人,您说是吧?”
祝知娴这才惊觉自己失态。
“是,是啊,”祝知娴赶忙平覆心绪:“妹妹能来,姐姐便已经很开心了,何须带什么礼物呢?”
一句话,冰融雪消。
祝华卿感到内心深处燃起了一团火,使她周身都透着暖意,暖烘烘的,叫她不由自主勾起唇角,不自觉弯了眼丶弯了眉,直至双眼眯成了一道缝。
小玉从没见过她这样笑——即便是在戏台上。祝华卿是个清冷的人吗?小玉忽然觉得自己对她还是知之甚少,她以为她傲然如竹,她以为她清冷如月,可是……
心底又是失落丶又是释然。小玉低下头去,她果然和她不同;她果然爱慕男子;她的逃避和抗拒,也到底不是因为自己不好。
姐妹相认,秦守真也是感触颇深,只是当下还需给予她们姐妹二人一些独处的机会,於是秦守真看小玉一眼,上前道:“夫人丶客人,这茶有些冷了,奴婢们去换些茶点来。”
小玉也不是个楞的,只是忆及昨日祝华卿所托,便还是转而道:“夫人?娴姐姐,这位是?”
“这是……”
祝知娴看向秦守真,秦守真却一挑眉,率先自我介绍:“奴婢贞娘,乃是秦府里过来伺候我们夫人的。”
“哦……”小玉稍一思索:“久闻娴姐姐和秦公子感情甚笃,如今看来却是不假。”
“这何以见得?”
祝知娴与秦守真交换了一个眼神。
“秦公子一介书生,身无长物,甚至於要借住顾公子府上,拮据如此,却仍不忘给娴姐姐配一名小婢,可不是爱之深切么?”
“是啊……爱之——深丶切……”秦守真低头轻笑。
祝知娴睨她一眼。
“这婢女,生得倒是不错。”开口的却是祝华卿。
她与小玉想得不同,她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男人的。如这样美艳的侍女,在如此拮据的境况下还偏生留着,其中内情可不叫人猜疑么?
“嗯,是不错,”祝知娴又看向秦守真:“哪处都好,我很喜欢。”
秦守真只是笑。
不过二人的眉来眼去却并没有叫
祝华卿看在眼中,她放下茶盏,煞有介事地道:“这样的模样,说是天香国色也不为过,不晓得多少男儿要为之折腰呢?”
祝知娴听出不对,秦守真依然是笑。
小玉却会错了意。
“贞娘妹妹好模样,能得男子怜惜也是应当,”她看向祝华卿:“师傅模样也是不差,只可惜总在这偌大贻乐园内,空空耗去了大好春光,岂不可惜?”
“哦?”祝知娴心下惊疑。
祝华卿去碰茶盏的手也是一顿:“小玉?”
“娴姐姐您是有福的,能与秦公子那样好的人终成眷属,师傅她若是也有个像秦公子一般的体贴人儿就好了,只怪小玉难以襄助,唉……”
这番话叫祝华卿整个人打懵在原地,她怎么也想不到小玉真的会这么“襄助”她,当即便有些窘迫起来。小玉却只当她矜持,便继续道:“小玉说的也是实情,师傅若是能觅得良人,小玉也便安心了。”
“不是!姐姐……”祝华卿只觉得自己仿佛有口难辩:“妹妹不是这个意思……”
“哦……”
祝知娴有些玩味地看向二人,她原以为她们之间有情,如今却是说出了这些话,倒是有趣了。她回头看向秦守真,眯眼道:
“贞娘,这样说起来,你也是个有福的。”
艳福不浅。
“咳咳,”秦守真垂着眸,看上去低眉顺眼的:“夫人说笑了,贞娘的贞,是贞洁烈妇的贞,又岂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呢?”
祝华卿闻言沈吟,这贞娘如此自辩,是不是恰恰说明那什么秦公子实有什么想法呢?小玉却是暗喜。
“原是小玉想岔了。”她说。
二人对话中所传出的态度明确极了,祝华卿似乎不会有什么机会了。是啊,她何必硬要给人做妾?
“夫人,贞娘去拿些茶点。”
秦守真这一回不给小玉打岔的机会,拽着人便往外走,她是有些生气的。待到行至院外,秦守真才停下脚步,质问道:“你方才所言,却是何意?”
“贞娘妹妹,”小玉对她这行为极为不满,只是念在祝知娴的面上,还是好言好语问道:“你我虽都是下人,可总要分个高下,你这样对我拉拉扯扯,难道就不知道什么是规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