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显作无心相,何当恨谷风?屈伸由本在,淡静自直空。”
祝华卿捏着那画卷微微蹙眉。只见画卷之上是一篁墨竹,齐齐朝着一个方向弯曲着,栩栩如生仿佛有风吹过。
“小玉,这真是……娴姑娘叫你给我的?”
“嗯,”小玉声音很轻:“是娴姐姐的婢女给的,嘱咐我交给您。”
屋外传来鸟儿离枝的声音。
见祝华卿久久不言,小玉又不禁发问:“师傅,可是有什么不妥?”
“无什么不妥……”祝华卿的眼神闪动了几下,终是将那画搁进了柜子。
“这诗……”
秦守真一笔挥就,轻轻搁下毛笔,一双美目看向身旁磨墨的祝知娴,却是没接她的话茬,而是笑叹道:“好啊,红袖添香,我秦抱朴真风流也!”
“去!”祝知娴嗔她一眼:“真是没个正形!”
“咦?怎么?还不许我感慨感慨了?”
祝知娴偏过头去,不理会她。
“生气了?”
“没有。”
“那我生气了!”
“嗯?”
“是我画得不好吗?为什么不夸夸我?”秦守真撇嘴:“是不是心里有了别的女人?好啊!祝知娴,你这个负心的……”
顾敬生出现得太猝不及防,直将秦守真未说完的话死死噎在了嘴里。
“哎呀……呵呵……”顾敬生也是尴尬:“是我来得不巧……打扰了你们间的情趣……咳咳……既是不便,我晚些时候再来吧……”
她说着脚步后退,假装不以为意地转过身去,而秦守真与祝知娴却已是面色涨红。
“咳咳,不妨的,顾公子有什么事吗?直说便是。”
秦守真故作轻松地开口,便叫顾敬生脚步顿住,僵直地转回身去。
“没……没什么大事……原是今年父亲要我和明月去管上供一事,我们两个皆是一窍不通的。你是举人,应当有好些人将田产寄到你名下,我便想着要来请教你一番……”
秦守真闻言亦是怔怔,想了半天才开口:“这……我也不会啊……”
想来也是窝囊,彼时她中举的新鲜劲还没过去便叫秦勇盯上了,哪还有什么机会去管那些有的没的呢?
“哦……那我就再去问问别人吧……哈哈……”顾敬生实在是怕了这尴尬的气氛,只想脚底抹油赶紧走,却又被祝知娴叫住:
“我倒是听人提过几句。”
二人目光齐齐看向她。
祝知娴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便忙补充道:“也就是知道个大概……”
祝氏虽然没落,但九岁之前的祝知娴作为嫡出大小姐,对此类事情也算得上耳濡目染。只闻她娓娓道来:
“每年庄头上供,我们难就难在跟庄头周旋。做主人家跟庄子离得远,平日也不知详情,年景收成如何,但凭庄头一张嘴说了算,因此收上来的年租或许未必足数。今年少三分,明年少五分,如此以往必是不行的。”
顾敬生过去不管事,也是经她这么一说才知晓这纳个供还有这么多弯弯绕,这便有些忧心地皱眉问道:“那要怎么办?可有解决之法?”
祝知娴摇头:“哪有什么解决之法?讨价还价罢了。”
“唔……”顾敬生拧眉:“真是岂有此理,本是我们应得的,却还要讨价还价!”
祝知娴只是笑,却见秦守真沈默不语丶若有所思。
“抱朴,你可是想到了什么?”顾敬生不禁发问。
“无有什么……”秦守真擡眸:“至清无鱼,至察无徒;冕旒蔽明丶统絖弇聪……为君丶为臣,莫不如是。”
“好端端掉什
么书袋?”顾敬生有些不满:“之乎者也的,听都听不明白。”
“绍章,”秦守真再次露出她那招牌式的微笑,两只狐狸眼轻轻眯起:“我晓得该如何了。”
顾敬生得了指点,心中压着的大石才总算是放下了一些。
“哎呀,真是想不到,你这个读圣贤书的,心眼子却是一点不少。”
秦守真含笑望她一眼:“你这是哪里话?难不成读书人就该被人欺负了去么?”
“嘻……也是,心眼最多,还是要数你们读书人。”
“啧,你这话也还是不怎么中听。”
“难听啊?”顾敬生那副纨絝的样子又显出来了:“难听朝北听!”
秦守真无语,祝知娴轻笑。
夜深沈,窗户开了一条缝,月色便自缝中涌进屋内,伴着炭盆中的星点火光,将屋内微微照亮。小玉心中有事,便也辗转反侧丶难以入眠,强迫自己入睡几次都无果后,小玉索性放弃。面朝外侧身躺着,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只死盯着那炭盆不放。想什么?没什么好想,却又叫人不由得去想。过去十多年,她小玉也都是一个人——谁离开谁不能活呢?她在遇到祝华卿之前,反而更加无忧无虑丶快活自在,可遇到祝华卿之后,一切却都又变了。
谁离不开谁呢?
可仿佛确实离不开,甚至哪怕只是动一下这个念头,便会心如刀绞,偏偏这感觉来得卑微又毫无理由,连一个让小玉解决问题的机会都没有。
她还是离不开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也不知是绝望还是着急,小玉的枕头被打湿一片,冰凉凉的,叫人更加没法睡了。索性披衣起身,点起烛火来,又翻看起了那《西楼记》。
祝华卿问她怎么看穆素徽。
她很清楚自己丶或者说“阿毓”差在什么地方——她们这些良家女,怎么会知道青楼究竟是何模样呢?戏里是风花雪月,戏外是轻视踩贬,演绎的便也只如那提线木偶,本质上还是无情。
“怕一朝春去,”小玉就着烛火比划起来:“门前宝骑雕轮稀了,那时候谁肯怜颦惜笑……”
小玉在屋内低声唱,至动情处甚至落下泪来,仿佛这个时候,穆素徽就是她,她也真的变成了穆素徽。”
“姐姐……姐姐……火……”
正屋里,似乎有什么响动。
“火……啊!呃……”
小玉觉得不对,想了想还是披衣出门,秉着烛火来到了正屋门外。
“姐姐!唔……姐姐!”
是师傅的声音,是又做噩梦了?
小玉叩门:“师傅?师傅?”
“好冷……救我……”
“师傅?是小玉,您可是又做噩梦了?”
“姐姐……为什么不要华卿……姐姐……”
“师傅,小玉进来了?”
“姐姐……姐姐……”
小玉推门而入,借烛火,果见祝华卿大汗淋漓,几近疯狂地将被子蹬开:“滚!滚!别认我!就当我死了……”
“师傅?”小玉知祝华卿又是被魇住了,便将烛台放到一边,俯下身轻声道:“小玉在的,小玉在的,师傅?师傅?”
祝华卿好像听到了她的声音。
“小玉……小玉……”
“小玉在,师傅醒来,师傅醒来!”
祝华卿实则早就意识到了自己在做梦,可是却怎么都无法醒来,只能陷入无尽的循环——火光丶姐姐丶老鸨的脸丶师傅的鞭子……
小玉,小玉仿佛在身边。
“师傅醒来,小玉在的。”
“小玉!”
祝华卿觉得自己仿佛喊了这么一嗓子,坐直身体的瞬间一切都清晰了起
来。其实梦境与现实很好辨别,但在梦境中却总是无法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师傅,你醒了?”
祝华卿大口喘着粗气,机械地点点头。梦中的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很快消失不见,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仅有那句“姐姐”留下了一点点微末的痕迹。
“师傅,您喝水。”
祝华卿终於平覆,沈默许久,才终於想起了今日琅玕馆送来的那幅画。
“显作无心相,何当恨谷风?屈伸由本在,淡静自直空……是啊……”
“师傅?这……您在说什么?”
“今日那幅画,我放在柜子中了,”祝华卿揉着眉心:“帮我挂起来吧。”
“哦……”
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曰空丶曰无心,何必畏惧斜风冷雨?屈伸本由自在天性,何必执着强求一个“直”?
骨肉血亲,她又怎么能……
“小玉,娴……姐姐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闻听祝华卿忽然问起祝知娴,小玉有些好奇地转过头:“怎地突然问起娴姐姐?”
“这画不是她画的么?好奇。”
“哎,这不该是她画的啊?”小玉蹙眉:“娴姐姐会弹琵琶会唱曲,从来没听过她会画画。”
“嗯?”
“或许是买的,”小玉想了想:“亦或许是秦公子画的。”
“秦公子?”
祝华卿的脸色阴沈下去。
秦公子?她的恩客么?
“嗯,娴姐姐是秦公子的妾室。”
“妾丶室……”
这两个字无疑戳中了祝华卿最为敏感的神经。她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师姐和姐姐,一个二个都上赶着给人家做妾呢?
师姐是什么下场呢?她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师姐,难道还要亲眼看着血亲再走上这条不归路么?
“小玉,”祝华卿定了定心神:“这秦公子,是怎样人品?怎样家世?怎样样貌?”
“啊?”
“哦,”祝华卿解释:“能作出这样的画,相必也是不凡。”
小玉的神情有些古怪起来,可还是回答道:“秦公子怎样,小玉是没有见过的。传闻他是永安郡的桂榜第二,上京赶考来,却为了娴姐姐千金一掷……”
这叫祝华卿心惊肉跳,那戏文中,这样的书生可不算少。
“还有呢?”
见祝华卿双眉紧锁,便又叫小玉心中凉了几分。不过纵使如此,她还是将自己所知一一道出。
“还有传闻,秦公子一表人材,说是再世潘安都不为过。”
这就更难了!祝华卿甚至想不到一个能说服祝知娴离开这个男人的理由。
“这么好的人,娶妻了?”
“府中只有娴姐姐一个,”小玉觑着祝知娴的面色,又补充道:“听说秦公子很是专情,对外提及娴姐姐,也都是称内人的。不聘娴姐姐为妻,也只因她是贱籍。”
“知道了……”
此时的祝华卿有些烦躁,至少就此看来,想要姐姐离开这个男人,简直比登天还要难。
“师傅……”小玉终是忍不住开口:“小玉想斗胆问一句……”
“什么?”
“师傅您……”
难道不爱“阿毓”了吗?
“……心仪的男子是何模样?”
祝知娴闻言擡眸,盯了她半晌,忽地噗嗤笑出了声:“大约是秦公子这样的吧,有才丶有貌,还专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