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知娴?你回来了?”
秦守真还是那副婢女的打扮,只是笑得温柔,似乎是正在教大丫习字。她见她来了,便放下了手中的笔,起身来她面前相迎。
“怎么这样憔悴?可是没讨回那布娃娃吗?”
祝知娴很疲惫,只是将手中的娃娃递给秦守真,便一言不发地回房了。
秦守真不明所以,拿那布娃娃给大丫看,祝知娴便关好了门窗。大丫似乎发现了那布娃娃不对,向着秦守真哭闹了起来,她听见秦守真在哄大丫……窒息的苦楚实在是叫人自内心生出恐惧,本能的挣扎从来不受意志的控制,祝知娴也从来不知自己竟有这么大的力气,只是这些力气终究是白费,死亡在靠近,她感到自己似乎真的要永远离开了,不过也罢,除了小真,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她有些不舍,她还没有和小真好好道别。她就这样走了,小真会很伤心的吧?她又怎么舍得叫她伤心呢?可是一切似乎都来不及了,哪怕是求生的意志激发出了全部的本能——
“祝知娴!”
祝知娴费力地睁开眼,脖子开始痛了,意识也开始逐渐恢覆。
“你疯了是不是?你想要干什么?”秦守真已是泣不成声,幸亏她来得及时,几乎是祝知娴刚刚踢倒凳子时便及时将人接住,总算是留住了她的性命。
“小……真……”祝知娴的声音嘶哑得可怕,连同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祝知娴!你丶你……”
秦守真想要骂脏话,却又怎么也骂不出口,眼泪已经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是多么的害怕啊,若是再晚一步,她是不是就要永远失去她了?
“为什么?”秦守真只说得出这一句话:“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待我……”
祝知娴竭力起身,用她那还微微颤抖的双臂抱住了秦守真:“对丶不丶起……”
“为什么……你想要我今后怎么活?”
“对丶不丶起……”
“你知不知道,若是我再晚来一步……”秦守真死死抱着祝知娴,就好像抓了什么救命稻草:“祝知娴,你没了,我也活不成了!”
“小丶真……”祝知娴同样也是泪流满面,她从不知自己会有这么多眼泪,就好像汩汩不断的泉,来自魂灵,激起一阵又一阵的震颤。
秦守真颈间是甜香的,祝知娴沈醉又安心:“对丶不丶起……再丶也丶不丶会丶了……”
“仙丶仙人……都是大丫……大丫不要小丫了……仙人不要走……”
祝知娴擡头,这才发现大丫正站在门口,湿漉漉的小眼睛不住眨动着,手足无措地注视着抱头痛哭的二人。
她的确太不应该,此情此景,只恐会给这孩子留下什么阴翳。
“不丶怪丶大丶丫,”祝知娴微笑:“是丶我丶错丶了。”
“大丫,你先回去吧,”秦守真抹了抹眼泪:“我们有事要谈。”
大丫有些犹疑,但又还是乖顺点头:“仙人不要走……带大丫一起……”
“不走,大丫听话。”
有了秦守真的保证,大丫才算稍稍安心,一步三回头地转身离去,至潇湘馆门口再回头,亦只见庭院空寂,仅有几片雪花开始飘落——大丫忽地就酸了鼻子。
她看向手中那干净却又老旧的布娃娃:“你叫小美。”
小美的红衣裳比小丫的好看多了,大丫将小美紧紧搂在怀中:“小美乖,今后是朋友,再也不离开!”
“说吧!怎么回事!”
秦守真的兴师问罪还是来了。
祝知娴垂下眼睫,不敢看她:“对不起……”
“我想听的不是这个,”秦守真又替祝知娴添了茶水,端着茶盏送到祝知娴嘴边,
面上仍然是一片愠色:“我想知道为什么?出了什么事?你不肯给我说,反而要轻生?”
祝知娴就着她的手饮了几口茶,却仍是没有想好该怎么去说。
秦守真见她沈默,当下便又委屈了起来:“怎么?还不愿同我说是吗?”她双眉一皱,又落下两行泪来:“祝知娴,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个什么?原来都是我不配么?”
美人垂泪,我见犹怜。祝知娴摇头,轻轻替她拭去眼泪:“不,不是的……咳咳……”
“你慢点!”
趁着秦守真替她顺气,祝知娴索性一把捉住了她的手。四目相对,她缓缓靠近,轻轻地吻开她紧皱的眉头。
“小真……”
她紧紧搂着她,像是小兽一样嗅着她的气息。气氛忽然缱绻旖旎,秦守真想要反抗,动作却又完全变了味道。
“知娴……不要……”
祝知娴默不作声,只全当没有听见,火热的嘴唇打断了秦守真的下面的话,此时此刻,局势已完全为祝知娴所掌控,她能清楚地感受到秦守真的变化。
“我同你说……”祝知娴骤然收手。
秦守真迷离地睁开眼,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知娴?”
“你不想听么?”
秦守真楞了楞:“是……想听……”她坐正身体,理了理衣襟:“你说吧?”
黄昏的斜阳照进屋内,四周一片橘黄。十年前的那一天,也是一模一样的场景。
“你可知,这贻乐园,在前朝不叫贻乐园,而叫贞园?”
“嗯?”
祝知娴将秦守真搂进怀中,使她紧靠着自己的肩头:“贞园,本是前朝武威国公祝氏的府邸。”
单这一句话,便叫秦守真坐直了身,她定定看向祝知娴,祝知娴也看着她。
“知娴,你难不成是……前朝……”
祝知娴颔首。
秦守真心惊。
“那一年,我九岁,家里人都死完了,只有我带着妹妹藏进了米缸……”
犹记得那日冲天的火光,京城终於失陷,反贼的大军杀进了城中,於是无论百姓还是官兵,皆是乱作一团。杜姨娘将她们二人藏在米缸内,还给了祝华卿一块饴糖,温声细语地嘱咐她们不要出声……她们没有出声,只是那些脚步声越来越近,米缸的盖子被揭开了,神色肃然的男子与她们面面相觑。
“顾将军?怎么了?”
她听到有人问他。
“没东西,”那“顾将军”合上盖子:“我们往别处看看。苏合,这处交给你了。”
苏合将她们藏在箱子里带出了府,临走甚至给了她们一袋金子。将金子放到祝知娴手中时,他说:“走吧,再也不要回来;以后再也没有武威国公了,都忘了吧。”
那金子可以让她们一辈子衣食无忧,但两个孩子却守不住财。很快,她们便沦落为了乞丐,再后来——
“为了活下去,我去了万花楼。”
“所以……你……”
“都过去了,”祝知娴轻轻闭上眼睛:“我不恨,也没什么不甘。在那种地方,我也算见识了人间险恶,如此一想,累世公卿的那个祝家又能好到哪去?不过也就是干些吃人的勾当……有时我会想,我的这些种种不幸,会否就是百年来作恶的报应?我认了,真的。”
“知娴……”
“只是每每踏入这园子……仿佛还能听见那三百馀条亡魂的狂吼……真累啊。”
她话是这样说,神色却是坦然。便叫秦守着疑惑:“所以你轻生?”
“不是……”祝知娴喟叹:“我方才不是说,一起逃出来的,还有我的庶妹么?”
“庶妹?”秦守真稍稍回忆:“是啊,她如
今怎么样了?”
“唉……”祝知娴竟又是笑了,笑出了几颗眼泪:“当初鸨妈背着我将她送去学唱戏了,从此生死未卜……”
“那我们去找?”
“找到了,”祝知娴看向秦守真:“或许真的是造化弄人,便是今天,在这贞园之内,重逢了。”
秦守真静静听她讲完,心中五味杂陈,虽说她平日仿佛是个火爆的脾气,而今却又不知怎地的平静万分:
“你便是为了她,想要自尽的么?”
“是我一时想左,今后不会了,”祝知娴拭去眼角珠泪:“认不认又有什么干系?这么些年,一个人便也过来了,如今她过得也不错,没什么所谓了。”
“你真的决定了么?”
“嗯?”
“你一点都不高兴。”
“嗯,”祝知娴垂眸:“没办法。”
秦守真不语,只静静看她。祝知娴不耐,还是对上了她的眼神。有火焰烧起来了,终於给她那有些寒冷的躯壳添了一些暖意。
一场细雨,来得和煦。
草长莺飞,云收雨散。
秦守真又开了口,声音还带着些魅惑:“倘使你还能记得一点我的好,今后便别再做什么傻事,”她撩起发丝,挠着祝知娴的心旌,只挠得人发痒。
“嗯,”祝知娴逮住她那作乱的手:“怎会记不得呢?”
“你方才却是忘了的。”
“嘻……”祝知娴忽地笑起来:“小真,实则便是在那濒死的时刻,我的脑中也全都是你。”
这情话自是叫秦守真心头一暖,不过旋即她又嗔道:“呸!什么死不死的?不许再提!你也要呸一声!”
“呸……”
“哼……”
“不满意?”
“哼!”
祝知娴眯眼:“你呀,你的胃口是越发好了,真怕我到时候黔驴技穷。”
“知娴!”秦守真面红耳赤:“你不许再这样说!”
“胃口好是好事。”
“哦,”秦守真仿佛来了兴致,凑到祝知娴面前道:“你喜欢?”
“嗯!”祝知娴理直气壮。
“那……你也来试试?”
秦守真一转攻势,迅速占领高地,果见祝知娴变了神色,摇头道:“不丶不了……”
“怕了?”
“怕了。”
犹记她生辰那一日,叫她一连疼了三天……
“我丶我不就是跟你学的……”秦守真也委屈起来:“这一回我琢磨了,不会像上回一样的!”
祝知娴满脸的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