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顾敬生手上不便,而此时束胸的布带一旦解开便再难缠上——胸口又闷又热,手上还隐隐作痛,顾敬生虽是困极,也只迷糊了一个时辰。
是故云儿到来时,便见顾敬生面容憔悴,眼圈乌青。
“公子……”云儿当时便落了泪:“云儿可算找到你了,我们回府好不好?”
“你……”顾敬生方醒,便见到了极不想见的人,心道定是崔学博说漏了嘴,这才叫云他们找到:“我不用你们,都会去吧。”
“公子怎么这样倔……”云儿抹着泪:“公子不知这几日老爷有多么着急,云儿有多么着急。”
云儿轻轻拉过顾敬生受伤的手:“公子伤得这样重,离了云儿可要怎么办呢?”
到底是多年的感情,顾敬生见云儿哭得这样凄惨,倒也不大忍心再说重话。
“倒让你担心了,一点皮肉伤,没什么大问题。”
“公子还说,”云儿伸手轻抚顾敬生泛青的眼眶:“昨日是不是痛得没睡好?你一人在外头,澡也没有洗,身上是不是也勒得难受?”
“都是小事……”
“公子在云儿没有小事,”云儿又哭起来:“都要怪那个月歌,她要寻短见自己去便是,却又为何牵连别人?却害公子遭受了这样的无妄之灾。”
“你不要这样说她……”顾敬生只觉得云儿所言,极其刺耳。
“公子还要替她说话?”
顾敬生不答,半晌问道:“昨日见她走路有些不便,不知今日好些了没有?”
云儿喉头微微发苦:“她能有什么事?倒是公子……搞得这样狼狈,却不见她来关心。”
顾敬生想起昨晚之事,心中有些烦躁:“她的事情你就别管了。”
“云儿不问便是,”云儿伸手去解顾敬生衣带:“公子,云儿叫未艾备了热水,这就伺候您沐浴。”
事实上,顾敬生自发育后便是独自沐浴,云儿最多候在屋外,而今日要她“伺候”沐浴,顾敬生却觉出不适来,伸手按住了云儿的手。
“公子可是……”云儿有些讶异。
“你回去吧,别管我了。”
顾敬生情愿这么一直难受着。
“可是公子……”
“没什么可是的,回去吧。”
云儿脸色变了又变:“公子不肯回去,却要云儿怎样向老爷交代?”
“你就告诉他,”顾敬生想起顾顺元那日的厉色:“我死外面了。”
“公子你……”
“走吧。”顾敬生摆手。
云儿点点头:“如此,公子,云儿得罪了。”
说着,她竟将顾敬生打横抱起,任凭顾敬生挣扎咒骂,只指使两名婢女将人一捆,堵好嘴巴,这便塞进了马车里。
“那位月歌姑娘公子不必担心,云儿会让人照顾好她的。”
云儿说完,一拉车帘,顾敬生便感到马车一阵晃动,辘辘行走了起来。
“小畜生,还知道回来!”顾顺元话虽如此,大手却轻轻拉过顾敬生受伤的左手:“弄成这样……真是不孝……”
顾敬生气得不去理他。
“犟,你就犟吧!你这手要是再不好好处理,留下疤痕,有你悔的。”
“我困了,你走吧。”
“才说了几句就要赶爹走?”
“你不是要打死我吗?”
“……那,”顾顺元顿了顿:“爹错了,爹就是吓唬吓唬你……”
“哦,好可怕呢。”
顾顺元给她弄得没脾气,沈默半晌才道:“那个丫头,就是青楼里的那位?”
顾敬生闻言警铃大作:“你想对她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崔学博给她赎了身,她再留在你那小宅里也不像话,生儿打算怎么发落她呢?”
“你不……”顾敬生一激动扯到了伤口:“你……你不要动她!”
顾顺元知月歌是她的软肋,便拿捏道:“却是为何?那崔学博为她赎身,可是足足花了一千两黄金呢。”
“一千……黄金……”连顾敬生都为这个数字所震撼。
“不是个小数目吧,”顾顺元微笑:“这份大礼,就连为父也不好意思收呢。”
“……你要怎样……”顾敬生已是低了头。
“这小丫头真就那么重要?”顾顺元笑眯了眼。
“你要我怎样?”
“爹哪舍得让生儿怎么样呢?”顾顺元摸摸顾敬生的头顶:“生儿放心,爹已将一千两黄金还给了崔家,至於这丫头如何处置,还要看生儿的意思。”
顾敬生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顾顺元:“你想拿她怎样?”
“什么叫拿她怎样?生儿想要个玩伴,爹这不就替你赎来了?”
“这么简单?”
“当然不是,”顾顺元笑道:“生儿有了她,今后再不可往青楼里跑,若是再有下次……便让她替生儿受罚吧。”
顾敬生皱紧了眉头:“你凭什么以为,拿捏她就能拿捏我?”
“难道不是事实吗?”
顾敬生一噎。
“生儿可是同意了?”
“同意什么?”
“同意你表姐进府。”
“表姐?”
“这个身份,生儿可还满意?”
顾敬生移走视线,却也不知在想什么。顾顺元一笑:“爹只当你是同意了,过几日你伤好一些,便亲自接她回府吧。”
却说顾顺元此举也有政治上的考量,此时崔公子赎青楼女赠顾敬生已然传开,语气与其遮掩倒不如大方承认。是故顾顺元以其亡妻失散多年之外甥女的身份将人认下,顺理成章地还了崔氏千两黄金,成功把一出荒唐的闹剧变成感人至深的家庭伦理故事。为此,就连圣上都赞他一句有情有义,更遑论为这女子叛逆离家的顾敬生了。
顾敬生本想多晾月歌几天,只是一想到那夜月歌替她擦洗之事,喉头又有些发痒。一向清冷孤高的月歌,竟也有那样温柔的时候。而那日与王省身对峙,她又能那般冷静理智,倒是越发叫人看不透彻了。
心里烦闷,便想到街上玩玩。贻乐园很大,待顾敬生走到门口的时候,天色已从将黑变成了漆黑了。不过大楚没有宵禁,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此时若站在娱鸟阁上,便可望见紫金河上的十里华灯,烟波画舫。达官显贵与莺莺燕燕都汇集於此,夜夜笙歌,经年不休。说起来,顾敬生也算是紫金河上的常客。
不过此时她也没兴趣上什么画舫,只到了东湖街上,见摆摊的丶做戏的丶耍猴的……林林总总,与小食摊上的炊烟浑作一体,带着秋日桂花与蟹子的香气,充满了在这俗世人间,於市井小民而言不过是日常生活,在顾敬生眼中却美如画卷。
“哎!这位公子,倒是好久不见啊!”
顾敬生回头,开口之人便是当日那不肯赊账的馄饨摊摊主。
“公子不来碗馄饨吗?”老板笑笑:“皮薄馅大,童叟无欺。”
顾敬生点点头,人便在桌前坐下。邻桌两名举子倒是在议论什么,言辞间仿佛有王省身的名字,只因这个缘故,顾敬生倒是仔细听了起来。
“……想王省身与秦日恭结仇,还是与他那个弟弟有关。秦日恭有龙阳之好,你们却是知道不知道?”
“啥?”其他两个举子凑上来:“这倒是看不出来!”
“那秦日恭男女通吃,在永安城也不是什么秘
密,”他呷了口茶继续道:“永安解元郎王省身的弟弟秦守真,生得珠圆玉润,一张俊面。那秦日恭可是一见倾心,只是人家却没这个雅好,每每只是拒绝。秦日恭屡遭拒绝后便恼羞成怒,摆下鸿门宴设计於他。是日秦日恭的一众弟兄轮番上阵,只喝得秦守真天旋地转丶不省人事。”
“那这秦守真……”
“谁能料到,他原是个酒海,那姿态只是装出来的,只待到秦日恭自以为得逞,欲行好事之时,嗐……”
“怎么了?”
那人摆摆手,却是不愿再说了。
“吴兄倒是说完呀,怎地这样吊着人胃口?”
“咳咳……却是不可说,只是那日,秦守真在怀里藏了条死蛇。”
听得两名举子瞠目结舌。
“好家夥……这……”
“秦日恭受了惊吓,此后嘛……不可说……”
“那秦日恭会就此放过秦守真?”
“自是不可啊,只是那秦守真又引了蜂子,快没叫来找事的秦日恭蛰死……”
不怨得那秦日恭总找王省身的茬。
“那些这事王省身知道吗?”
“怕是不知道吧,”吴姓举子摇摇头:“这种事情,又怎好向别人开口?”
另两名举子也是点头:“无故遭个男人死缠烂打,那秦守真也是倒霉。”
“可不是嘛?要搁我……”说话的举子颤抖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却说王省身这头,扇子尚未送出,却先收到了秦守真的东西。
王省身回房后将卷轴打开,只见竟是一幅美人图。画中人亭亭玉立,体态婀娜,芙蓉粉面,簪花云鬓。王省身讶异得眉头挤在了一起,却见画旁一首小诗:
花钿胭脂螺子黛,八方小镜倚妆台。
丹青檀纸芙蓉面,私话差倌锦字来。
短短二十八字,竟叫王省身看的双颊臊红。
这分明是秦守真的自画像,只是她因何会作女子打扮?因何会对镜描容?又因何会将画相赠?而且,什么叫“私话差倌锦字来”?
小真对他一向恭敬,怎会有如此轻浮之语?
王省身左思右想想不明白,又拿起那画仔细端详。画中人是秦守真没错,可她的身形却不是这样玲珑有致,气质也不是这样娴静温婉,小真是个自由如风的人,又怎会有这样的姿态呢?
画里画外透着古怪,王省身往椅中一瘫,实在懒得去猜,他可没小真那个机灵劲,这画说不准也是小真故意逗他玩的。想了想,王省身拿起了那命运多舛的扇子,下楼交给了一名过几日要回永安的车夫。
什么“螺子黛”丶“芙蓉面”?王省身实在没办法把这些东西和秦守真联系到一块,抱朴便是抱朴,浓妆艳抹地像什么样子?想想那画面,王省身打了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