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顾敬生满面寒霜地上了马车,锦笙正坐在马车里,口中念念有词。她见顾敬生这么早出来,先是惊诧;后在看见顾敬生脸上的红印时变成惊疑。
“世子爷,您这是……”
“没事,让狗咬了。”
她骂方哲明的时候,内心还是虚了一下。
锦笙也不是瞎子,一眼便看出来是让人给打了一巴掌。却不知顾敬生这样的身份,究竟是谁敢打她。
“世子爷,我们现在回府吗?”
“嗯。”
作为知己,原是有许多话要说的,但见顾敬生如此情形,锦笙也就没再开口。
“你在做什么?”
顾敬生看她表情丰富,眼神灵动,有些疑惑道。
锦笙见她问起也不遮掩:“贱妾正在心中演戏。”
“演戏?”顾敬生听见戏便来了兴致,脸上也不疼了:“当真是个戏痴,连这会子功夫也不忘了戏!”
锦笙笑了一笑:“贱妾除了戏,也不会些别的了。”
“你别贱妾贱妾的了,一点都不好听。也别叫我什么世子爷了,叫我生儿就行。”
锦笙闻言皱了皱眉,生儿?怕不是乳名。
“我还是叫您公子吧。”锦笙笑容得体。
“那你在人前叫我公子,人后随意便是。”
“人后叫您阿生可好?”
“也好,”顾敬生垂眸笑笑:“锦笙。”
“既是知己,锦笙也不拐弯抹角。阿生打算今后怎么安顿锦笙呢?”
“你想我怎么安顿?”
“若是锦笙,不会将人留在府中。”
“哦?”顾敬生看向锦笙:“将你养在外宅,再等个什么锦瑟丶锦箫吗?”
“阿生你说笑了。”
“唐逸文抓着你什么把柄?家人?”
“锦笙双亲早亡。”
“朋友?师傅?还是……挚爱?”
锦笙缓缓侧头,没有说话。
“既如此,我不会叫你难做,”顾敬生对上锦笙的眼睛:“你也不要叫我难做才是。”
“阿生言重了,锦笙不才,将阿生引作知己,没有旁的想法。”
顾敬生点头:“行路无趣,你我二人清唱一曲如何?”
“有何不可?”
顾敬生掀开车帘,倚着车窗道:“不知锦笙爱唱什么?”
“锦笙工的是巾生,”锦笙似笑非笑:“不知阿生你……”
“巾生啊……”
顾敬生犹豫了。她的贴旦与闺门旦实则胜於巾生,只因恐人看出端倪,这才对旦角避之不及。
“阿生要是不能唱旦,锦笙反串也是可以的。”
“咳咳……既如此,那便唱琴挑里朝元歌吧。”
却说前几日谢云峰要怂恿顾敬生与赵明月合唱的,也是这琴挑中的朝元歌。
“若是琴挑,不若自懒画眉开始。”
顾敬生挑眉看看她:“也好。”
随即当先开口:“月明云淡露华浓,倚枕愁听四壁蛩……”
“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倦残荷水殿风……”锦笙嗓音清越,张弛间有雄浑之气,行腔时带龙虎之音。果真是个巾生!囿於嗓音条件,顾敬生的潘必正反显阴柔,而为了弥补嗓音不足而做的技巧性修饰又平添了几分深情,一时间,倒是那陈妙常更像小生,潘必正更像个闺门旦了。
她一支曲子唱完,顾敬生脸都要绿了。
“怎么样?”锦笙笑眯眯开口。
顾敬生觉得她像是故意的。
“呵,想不到你看着柔弱,气息却很足呢。”
“阿生过奖了,
锦笙还能唱官生呢。”
这浑厚的嗓子是天赐的,羡慕不来。
“方才听了阿生唱潘必正,不知唱陈妙常又是什么样子呢?”
“呃……”
锦笙掩口而笑:“不若我们自朝元歌开始,阿生也看看我的真本事?”
已经不用看了,知道你很厉害了。顾敬生无语。
“怎地不说话?可是不乐意吗?方才锦笙已然反串了,怎地到阿生就不行了?”
明明就是唱旦角的嗓子,偏要唱生,兴许这就是男子吧。锦笙暗戳戳地想。
“也罢……”
实则顾敬生私下里常常自娱自乐,自己同自己唱对手戏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长清短清,哪管人离恨……”
她此刻唱闺门旦,便不再刻意控制音色,於是出声甜亮清脆,加之技巧高超,呈现极其完美。
女人演男人,是演她们理想中的男人;男人演女人,是演他们理想中的女人。锦笙捏着下巴思索着,看起来顾敬生更喜欢那柔媚娇俏的姑娘才是。只可惜顾敬生这样天生的闺门旦,却非要在生行上蹉跎,偏偏她锦笙是奴,顾敬生是主,不然非得给他改换回来不可。
男人那莫名其妙的坚持,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顾敬生一撩车帘,只见顾顺元正立在车下,直吓得顾敬生缩身回去,带得那车帘摇曳。
“下车啊?怎么不敢下?”顾顺元威严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爹……我……”顾敬生的声音在颤抖。
“小兔崽子,还不给我滚下来!”
雷霆般的暴喝让那拉车马都差点受惊,在车内的顾敬生更是一震,连滚带爬地下了车:“爹……”
顾敬生堆笑:“爹你不好好养病,做什么还出来接我……”
“还不是你在外头干的好事!”顾顺元说完接一串剧烈的咳嗽:“老子的脸……都要给你丢尽啦!”
顾顺元手里拿着一根鸡毛掸子,照着顾敬生身上就是一顿猛抽,顾敬生猝不及防,当下连跑带跳,闪躲见身上还是中了几下,呲牙咧嘴喊道:“爹……爹……你听儿子解释啊……爹……别打了爹……”
“你要解释什么!呸,不争气的玩意!”顾顺元顺了两口气,又剧烈咳嗽起来。
“爹你没事吧爹。”
“滚开!你小子盼着我早死是不是?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爹……大街上……你看也留点面子……”
“面子?你在人家宴会上闹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爹我的面子?”顾顺元把脸打得啪啪响:“我一张老脸,都要给你丢尽了!”
“爹……”
“别叫我爹!没你这个儿子!”顾顺元指着马车:“把她给我送回去,还有那个破刀,都给我送回去!”
“不行啊爹!锦笙不能送回去啊爹!”顾敬生去扒拉顾顺元的衣角:“生儿对她一见钟情,现在送回去,不是要了生儿的命吗?”
“那你就来要我的命?”顾顺元一把将顾敬生推开:“你是没见过女人是不是?看见她就走不动路了吗?有点出息行不行!”
“锦笙她不一样啊!我说什么她都知道,我说什么她都答应!我和她志同道合,我和她心有灵犀,这就是天注定的缘分!”顾敬生扬起脸:“你要是想把她送回去,就先从我顾敬生身上踏过去!”
“我呸!”顾顺元怒极,一把将鸡毛掸子掷到了顾敬生脸上。
“老天爷啊!”顾顺元一屁股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怎么就生出个这么不争气的玩意儿啊!咳咳咳……”
“啊呀爹,你都病入膏肓了,怎么还说这样的话?生儿可是给你送终的人呐!”
“你……”顾顺元嘴唇翕动:“你……你说什么?”
“你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我要是不在,谁给你送终啊?”
“你……你……”顾顺元脸上青劲浮动,忽地一阵剧烈咳嗽,双眼一番就要向后倒去。
“老爷老爷!”
一众仆从簇拥而上,却听顾敬生说:
“这人老了就是不中用哈,说两句话就要死要活的了。”
“公子你怎样讲话!”苏合都看不下去,上前说道:“非要将老爷气死才肯罢休吗?”
“我没有啊!是他小题大做,锦笙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他怎么就不能接受呢?”
“公子,事到如今,你还要胡搅蛮缠!”
“苏管家,别以为你是我父亲的老部下,就可以在这里对我颐气指使了!我爹走后,我才是你的主子!”
“来人来人,把锦笙姑娘送还回去!”苏合不去理会顾敬生,就要把人送还。
“我看谁敢?”顾敬生叉腰:“爷爷我今天就把话搁在这了,我是顾家的独苗,今后你们的主子是我!劝你们识相,不然有一个算一个,统统给我滚蛋!”
“你……”苏合也是气得上头。
“管不住了……管不住了……”
幽然转醒的顾顺元开口:“你给我滚……滚出这个家……”
“好啊,我这就带着锦笙过快活日子去!”顾敬生掀开车帘对着锦笙问道:“会骑马不?”
锦笙摇头。顾敬生的脸色僵了僵,回头却还是一脸狂气:“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说罢卸去车轭,带着锦笙上了马,二人共骑,扬长而去。
“老爷老爷老爷!”
顾顺元再次翻了白眼,昏死过去。
“小姐你听说了吗?顾公子他……”
小玉都不知该如何向赵明月开口了,只因今日之事实在荒唐透顶。
“表弟他怎么了?今日不是崔府的宴会么?”
“顾公子在宴会上大闹,还把老爷给气晕了……”
“啊?”
赵明月的第一反应是不信,顾敬生一直是个温和的人,那么一个爱哭的,怎会有如此行径呢?
“据说是因为收了别人送的一名女子。”
“女子?!”
不知为何,赵明月忽然便慌了神。女子?
“因老爷想将那女子送还,公子不让,这便起了争执。顾公子索性带着那女子离家,可不就把老爷气昏了吗?”
带女子离家……仿佛有一把小锤子,正一下下地敲击着赵明月的神经——她忽然想到自己。据说当时顾敬生为去青楼看她,也挨过顾顺元的鞭子,也曾离家出走。一股微妙的失落感油然而生,她忽然发现,她在顾敬生的心中,似乎根本没有那么重要。
“听说那女子极善唱曲,公子与她一辆马车回家,竟是连着唱了一路!”
是了,顾敬生只是爱曲而已。当初对她高看一眼,也只是因为她唱的曲入了她的眼;现下里有个更好的,却是再看不上她了。想到顾敬生为她受伤丶为她掉泪,赵明月胸腔抽痛,顾敬生已经爱曲爱到了这个地步,那些为她做过的一切,想必也会毫不吝啬地为那位姑娘做一遍吧。
“……还有什么?”
“什么?”
“还有别的什么没有?”
“别……”小玉想了想:“顾公子带着那姑娘,去了琵琶巷。”
着啊!赵明月无力地瘫坐到了椅中。她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在迅速离她远去,有些原本该属於她的东西,现在却属於了别人。
“小姐怎么哭了……”
无意识间,赵明月的眼泪已滑至唇边。
男人,果然都是一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