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说了人死不能复生,不是妖怪还会是什么?”
“谁知道是哪里来的妖怪?或许从一开始就是妖怪生的小妖!”
螽羽心中尚存明智的一隅猝然发出冰冷的惨笑:
居然——果然,真的是他们把他推下去的。
她还来不及做什么,又见那缚妖索凌空飞起朝外驰去,不一会儿便拖来一只更大的动物摔在院中。
那东西套着胡二左今日所穿的衣裳,脸还是胡二左的脸,却长出了毛发和胡须。
它手脚并用爬到“春安”身上护住“他”,知道它们今日已经难逃一劫。
【卌贰】君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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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前的一个大雾天,胡小鹅跟在张祐海身后,脚步轻快地走着。
他们在山间穿行。
它因为久违的出行而兴奋——也因久违的杀戮而兴奋,它的眼睛血红,唇齿间有鲜血的气味,衣服被粗糙的刀刃刮破。
它身边那些妖怪也一样,化作一团团灰色的影子在林间疾驰,在他们前后来回穿行,不时传来嬉闹的叫声。
“祐海,这件事就算做完了吗?”
它望着彼时已经是胡小鹅丈夫的那个男人。
那年他已经是京中颇有名望的儒商了,但对于他累积的财富而言,他还十分年轻。
“这样就够了。”
“可是,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来这么远的地方开山采矿?”
“是不该来的。”
“所以那些官兵和本地人要来打我们?”
“对,开采私矿并不合律法。”
“不合律法的事不是坏事么,为什么我们还要来呢?”
“此事说来话长了。其实我早同你提过,你压根没在听。”张祐海转头看它,笑笑,胡鹅便加快几步走到他身边去,牵住他的手。
它的手上有血渍,而且不是平常那只女子的柔荑小手,但他也并不反感它,自然地与它手掌交握。
“托付我做这件事的人是户部航江清吏司,他背后是户部左侍郎,左侍郎师从如今的内阁次辅——”
张祐海连报一大串人名官名,听到这里它已经开始走神了。
张祐海继续道:“其实早已向工部请好了开矿的帖子,只是故意压下缓发。要我们在这里‘做坏人’,为的是逼迫本地知州发兵镇压——也不出所料,此州兵将并不听命于他,难以调动,知州只得招募百姓上山械斗……”
“哈哈,可惜碰上我们了!且不说我和东南左右,岩下村那帮农民也可能打了!”
“自然如此,他们如何与你相斗?今日已是两方对阵的第三天了,省府肯定已经有人上呈‘吴知州私募民兵忤逆圣意’的奏疏。要不了多久,知州大人便要押解赴京判罪,成为弃子了。”
它感到费解:“照你这么说,那我们到底是坏人还是好人呢?”
张祐海拍拍它的手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是给次辅大人办事,能借此攀上内阁的关系,当然是好事了。”张祐海笑着说,“真得好好谢谢你的,小鹅,不然此事风险实在太甚。也是你操办筹备,说动了岩下村诸多村民来此开山采矿。我怎么感激也不为过了。”
“哪里,我们也很久没有出来活动筋骨啦,能帮上你的忙就好。至于岩下村那些家伙,他们本来就好勇斗狠,种地仰赖老天下雨吹风,一不走运就吃不饱饭,有机会赚钱当然一窝蜂跟上来咯。”
“谋生不易,我张祐海不会亏待了他们。”
山里的雾像雨一样沾湿衣襟。
它熟悉深山,哪怕这里并不是故乡,仍能让它感到四肢百骸中充满活力与愉悦,如同山泉般淙淙流淌着。
而且张祐海在它身边。那么需要它,那么亲近它。
这是它近几年来最快活的时刻。
“嗯哼,反正都是为了银子嘛!”它因为得意而飘飘然,说话也变得懈弛、暴躁,不像张府主母胡小鹅,而更像从前的胡鹅了——它数年来为了迎合“女子“身份可算做了不少努力,只是总还学不像,“不过杜阿七那小子好像很怕打架。莫不是怕血?他说明天就要收拾包袱回村子去,还说以后再不出来跟着老爷做事了!呸,实在白瞎了你给他的好机会!”
它有些愤懑,气鼓鼓地弹着舌头。
张祐海却没有不悦,反而点了点头说:“阿七是个好孩子。”
他们路过谷底的一条小溪。
溪水里有血的颜色和几根泡白的断肢。妖怪嬉笑着拨弄它们。
张祐海经常说杜阿七是个“好孩子”。东东也经常说杜阿七是个“好人”。
其实它不太明白到底什么是“好人”。
似乎“好人”是很难得的、珍惜的,但是当个“好人”又并非人人都追求的好事。
日头一点点升高,浓雾快要消散了。
它想趁着雾深的时候多与他说说话。
因为在人前、在朗朗乾坤下的时候,他总是不能完完全全属于它。
唯有在夜晚,唯有在幽微处,他们才依稀像是回到从前彼此亲密无间的月夜里。
“祐海,你那么辛苦做生意是为了什么呢?”它懵懂、困惑,浮躁地换了话题,“是为了把老宅子好好翻新一遍,可现在钱还不够的缘故吗?”
“这自然是一个缘故。老宅年久失修,从前只是勉强修缮好住进去,却还没有把几个院落都重新建起来。”
“但现在已经完全够住了呀!那么多房间收拾出来做什么呢?”
“房子不单单是用来住的。”张祐海忍俊不禁笑道。
“什么意思呀,房子不就是用来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