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荡夜鹭 作品

第72章

他缓缓摇了摇头:“人一生孳孳不息,不外乎为了光宗耀祖,光宗耀祖的第一要事便是起屋买田、修祠建堂——每根木头、每块花砖、每片青瓦,一丝一毫都要彰示于人前,都要尽善尽美,这绝非易事。从前祖上许多先辈累死在修屋半道,临终前嘱咐子孙继承遗志,如此代代相传才慢慢修建起了老相国府、修建起了老祠堂。”

它点着头,却早就神游天外去了,用脚尖踢草丛里的石子儿玩。

张祐海用力捏住了它的手,它才回过神来,看到张祐海正深深望着自己。

它赶忙端正态度望回去,与张祐海那双海潮似的眼睛对视,那是一片平静的海潮,在看向它时翻卷着柔情。虽然它并没有见过真正的海,它只听人说起过,只在画上看到过。

航江省临海,崖仪县离海也并不远。再说它百般神通,去看看总是方便的。它只是从未想过要自己去看看。

张祐海注视着它,对它说:“家里的事,往后也都拜托你了。”

“好呀,没问题的。”它轻轻松松点头。

它状似回答得漫不经心,可它从来信守承诺、不会食言。

它那时候根本还没发现,人类会对一切甚至是自己撒谎;有无数的苦衷、人情、道理可以用以欺骗,颠倒黑白。它还以为对喜爱的人信守不渝是道法自然,天经地义。

数月后,他们将行离开这片州县,路上遇到了押解罪犯进京的囚车。

囚车颠簸,被一场暴雨打湿,囚犯冻得瑟瑟发抖。

它看到囚车里有女人,有孩童。一个年幼的男孩趴在母亲怀里大哭,一个女孩坐在角落里倚靠着木栏,双眼痴痴望向浓绿的山林。

她生得美貌秀丽,令它不禁多看了两眼。

她让它想起那些秋虫透明的翅膀,翠色汁液般的血肉,纤细易碎的触须。

“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还有孩子在里面?”

“是吴知州和他的亲眷。”

“孩子也要受到这样的折磨吗?”

“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苦命之人不外如是。”张祐海说着,伸手放下马车的纱帘,将那只囚笼摇晃的影子从他们眼前抹去。

它便也无知无觉,很快将那些人抛诸脑后。

它不够聪慧,看不透因果,故而也成不了仙。

它是在人间浑浑噩噩横行的妖魔,天真的迷昧,累世的孽障。

它以为它在学着如何做一个“人”。

事实上,它也确乎越来越像一个“人”。

【卌叁】祛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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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站在高高的城墙下,细细聆听着城外山岗上咚、咚的破裂声。

那是火炮哑弹、火枪炸膛的声音。

那是王朝即将倾覆的声音,是挣扎时扯断了筋骨肌肉的无用的嘶吼。

它的嘴角浮现笑意。

人间已被腐朽的帝国烧成炼狱,何不也由它来多添一把柴薪?

它“为朝廷效力”,扶持了因循苟且的官员、承修了碌碌无为的火器厂;它“乐善好施”,无意间资助了野心勃勃的叛军、勾连了塞外蛮夷的细作……这些都是小事,甚至摆上台面勘验时也都合乎规矩,它只是把银子花出去罢了,人人都在那样做。甚至许多人做得比它更“忠诚”,更“善良”,更荒谬。

——它终于学会用人的办法去害人。

它曾发誓要报复,要为那个与它相依相伴的人复仇:下至挥刀的小兵,上至头顶华盖的帝王,它统统不会放过。

它终究没有对它心爱的人食言。

它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仿佛被它一口口吞下的张祐海还在她的血液里鼓动。

其实它也并非不明白,如张祐海那样的人,最忠于的便是君父、皇庭、庙堂,他绝不会希望自己眼睁睁看到家国覆灭。

然而这却是它的愿望。

自从来到人世,它已看过太多次灾厄,民不聊生、易子而食的惨剧在史书上反复落笔。它亲眼见过。亦亲眼见过有人为之泣血,有人却全做视而不见。

这样的家有何可敬?有何可爱?

它只剩下恨。它只想要报复。这是真正属于它的愿望,或许甚至与张祐海无关——它只是骗自己说自己是在为他报仇。

它分辨不清楚,也无暇去思考。

它侧耳听着山峦间士兵战马的呼号,刀光血雨,听到人们从京城脚下蜂拥而出,听到燃烧的房屋咔嚓作响;听到车马长驱而出,禁军的铁骑刺开人群,将无辜稚子的胸膛踩碎,那皇家车马的巨大轴轮滚过人们碎裂的胫骨,一路朝南逃窜而去。而在真正的南方,以及西方、东方,各地义军群雄逐鹿,已经磨好了斩下老龙头颅的利刀。

太平盛世早已过去了,而后连苟且偷生的微薄之息都将荡然无存。

它欣赏着这一切、见证这一切,它也不过是其间万千生灵中微末的一芥,只不过它欣然拥抱这种摧枯拉朽的毁灭。它想,人的苦难不过如此。

它眼睛里燃烧着火焰。

它的胸腔里仿佛也有一把大火,终于将张祐海的残肢烧成灰烬了。

这时,它忽而回想起那间坐落在南方山坳村镇里的房子,那方舒适的院子。张祐海去世后,起初它总睹物思人、怅然若失,后来那些房间被蝈蝈和蛐蛐的身影一点点填满,它也不会再感到那么寂寞和痛苦。

可它回去的时日还是越来越短的。

哪怕它觉得自己是那般爱他们,是世上其他东西都比不得的,它依然越走越远了。

它甚至逐渐发觉了自己其实是逃走的。它不堪相对。

那么,它喜欢外面的大千世界吗?大约并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