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面的天地间,月亮像锋利的弯钩,风像锐利刺骨的针,花香味割破鼻尖,浓烈的酒把喉咙灼穿,人们的笑容千篇一律,含带恨意的眼神日日相见……它什么也不在乎,所以才能赢。这并不算什么本事。
而它真正在乎的——它在乎的那些是……
它突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哀嚎。
千里之外,那凄厉的恸哭撕裂它心里燃烧着的荒野,投进一道漆黑的空洞里。
霎时间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它只听到那丝悲鸣——在求它出现,在恨它为何没有出现。
——已经太迟了。
早已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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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咒烈烈作响犹如箭矢,将那两只妖怪牢牢钉在地上。
道士抬手结印于前,口中念念有词,只见他袖中飞出一把铜钱烧铸而成的宝剑,那柄剑凌空而起。
螽羽不假思索,扑上去拦在“南南”和“胡二左”身前,抱住身下那两团叽喳尖叫挣扎着的动物。
宝剑在半空中滞住,抵在螽羽的肩甲上,她能感到剑锋刮破了礼服上的花卉刺绣。
“你在干什么?”
钱氏尖细的声响还未落地,紧接着便听到不知是谁大声吼叫起来:“打死他们!”
池三爷附和道:“打妖怪!”
“这些畜牲……我们张家怎会有如此孽障!张祐海,你识人不清啊——”
“打死它们!”“打死它们!”
于是乌泱泱一片人涌了上来,有的手里拿着门栓、木棍,有的人赤手空拳,有几只手掰住螽羽试图将她掀开,有几只拳头直接砸在她身上,她死死抱住那两团衣服不放手,听见怀里貉和獾尖细痛苦的叫声。
她被拽住胳膊拎起来,她眼见乱棍朝她身前打去,“梆”一声响,骨头碎裂的声音像敲破一只瓜,她抱着的一团衣服里霎时安静了。温热的血渗透她的皮肤。
棍子还在砸,她的手臂已被打折了。
她抱不动了,那些衣服、那死掉的动物滑落到地上。
潮湿柔软的雪落下来,这应当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本已是晚春,大雪却簌簌而下。
她一头珠钗早散落在地,被趁乱捡走,或被踩扁,那些透明的宝石碎了,精美的累丝金线被压成一块块扭曲的面孔。
什么姨太太,什么管家主事的,什么嫡子的生身母亲——太可笑了。
那些都是假的。
什么都是假的。
那些她以为能够保护她、能够将她托出泥潭的东西,全部都是假的。
此时她被无数只陌生男人的手抓住,她的发丝凌乱,外衣也不知被什么人扯破,然而她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似乎也感受不到羞耻。她的目光麻木地晃动,看到地上还有一只小兽在挣扎,她用力挣脱抓住她的那些手,想要俯下身保护它。
可是随即一柄宝剑从天而降,它穿透衣物、穿透柔软的血肉钉在地上,这下一点生息都没有了,只有周围人粗重兴奋的呼吸、吼叫。
片刻后,有人问:“那她呢?”
——她也是妖怪。她的“孩子”是妖怪,她想保护妖怪,那她不也是妖怪吗?
——她被外男摸了肌肤、扯了衣裳,她还对此毫不在乎,那她不就是娼妇吗?
道士不言语。
那些平日里对她笑颜相向、恭恭敬敬的仆佣们也沉默着。
于是池三爷手里拖着沉重的栓木朝她步步逼近。
他们也要将她打死。如此一来一切便结束了,趁着那个可怕的女人不在,他们要将张祐海的门楣砸烂、家产侵吞。
螽羽没有逃,没有动。
她怔怔望着眼前那团残破的东西,那是她精心挑选布料、细心叮嘱裁缝,合体裁衣制作的盘领礼服,是给春安穿的。
好啊,她现在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大梦一场空。
梦要醒了。就让梦醒来罢。
沾着血腥的木棍在她头顶高高举起——
她脆弱的脖颈不堪一击,轻轻一敲,那颗美丽的头颅就会从肩头滚落。
不过,即刻落下的头颅不是她的,而是池三爷的。
院子里阴风骤起,卷着雨雪四处拍打,乌云将日光尽数湮灭。
是这栋宅子真正的主人回来了。
大堂四角的灯笼烛火自行点燃,如一双双眼睛般一阵阵忽明忽灭,照亮突然出现在院子里的女人狰狞的脸。
那是张祐海的结发夫妻,本该远在京城的女人。
谁都看得出她才是真正的怪物。
她缓缓扭头环顾四周,身后的大门无风自动,轰然合拢。
有人反应快,急忙冲上去推。然而那两扇红木高门紧紧关闭着,分明没上门栓,却无论如何也推不动。
“胡小鹅,你要干什么?!”居然还有人胆敢质问。
——是那些老太公的其中一个。他太老了,老得目昏耳聩。
“谁也别想活着,谁也别想走……”她说,“我是人,我早用钱买了你们的命,该是你们还我的时候了。”
她伸手在虚空中一抓,便见那名正在念咒的道士脖颈咔嚓一声折断了。
她偏了偏头,又喃喃自语道:“……我是妖怪,我不与人讲道理。”
她的脸和身形开始逐渐变得怪异,开始逐渐失去人的轮廓。
炽红的火苗在空中掠动,点燃墙上高悬的老相国的画像,燎烧金丝楠木的桌椅,一路朝直柱横梁攀爬,如同饥饿的野兽吞噬猎物,被剧痛驱赶着左冲右撞。
呆滞住的人们终于被热浪唤醒,四处尖叫、逃窜。
没人有勇气靠近妖怪,他们只是互相推搡着往更远的地方跑——哪怕不过是跑进这栋大宅更深的胃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