螽羽依然没有逃,没有动。
她已精疲力竭,倒在地上望着那只疯掉的狐狸。
她忽然明白它其实早就疯了。是因为太疯,反而看起来像人。或许它现在才是醒过来了。
而我呢?螽羽想。我其实也一直是疯着的吗?
她拢住身下的衣物,抱住里面死去的瘫软的动物,雪落到她脸上。她闭上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了。她坠入昏黑的梦中。
【完结】归途
卌肆
-
她感到身子很沉,像被噩梦魇镇住了似的醒不过来。
松泛了精神躺下去,仿佛又是十分安适的。
——她和夫人坐在院子里。
南南跑到花丛间捉萤火虫,东东在为夫人温酒。不远处房间里亮着烛火,传出拨弄算盘、研磨笔墨的沙沙声,莫约是老爷和管事在里面教蛐蛐看账本。
这是一个宁静的月夜,空中漂浮着桂花馥郁的香气。
只是那轮月亮太锋利,像半盏磕破的碗,令她感到惊慌。
“太太吃了老爷,老爷没能埋骨桑梓,太太不怕老爷怪罪么?”她低声问道。
夫人拿起一只柿子捏着玩,笑着说:“他是属于我的。他已将他的全部许诺给我了。”
“因此这张家的宅邸也是您的,仆役们也是您的,店铺、银锭,一草一木都是您的?”
“正是如此。”
“我也是您的?如果我要逃走,您会吃了我吗,太太?”
夫人眯了眯细长的眼睛,咯咯发笑。
“太太,南南和二左管事是怎么认识的?”
“獾和貉有时会居住在一个洞穴里。他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东东为什么心许杜阿七?”
“以前她总去柿子林里玩,和阿七混在一起。玩久了关系自然就好了。她喜欢捉弄小鸟小雀,阿七会偷偷放走。”
“太太,我现在很会煲鸡汤了,能煲出金色的汤。但总觉得还是您做的更好吃。”
“你喜欢,以后我多给你做。”
“后院的小菜圃现在被我打理得很好,我已经记住什么时节该种什么东西了。”
“听说你还带着蛐蛐一起,教他打水耕地呢。”
“他一开始觉得累,后来觉得有意思。老成在在说什么‘耕读传家是为本’……”
“哈哈,蝈蝈你从前也是这样的。”
夫人轻轻摇着团扇,柔和的风抚摸着她。
“太太,我们许久不曾长聊了,蝈蝈我一直很想念您……有时候我算着日头,发现不知不觉间我们竟相识这么多年了。”
“十年?快十年了吧。”
“太太一点儿也没有老。我却变了许多了。”
“是么?我总觉得你还是个孩子。是了,仔细一想,却已让你吃了太多的苦了。”
院子里流水潺潺。
她记得这条溪水是从外面引进来的活水,时常淤堵,太太三不五时吩咐下人们打理,但许是地势安排不当的缘故,总也不能流淌尽兴。
不过今日倒是格外澄澈清越,映着晃动的月色,水声淙淙如在耳畔。
“如若我生下来的是个女儿该如何是好?”螽羽又问,“太太打算怎么办?”
“这有何干系,为她招婿便是了。有我在,他们敢说什么?”
——螽羽记得夫人原本是这样回答的。
然而这一次,夫人却突然看着她,笑道:“都到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在惦念这些红尘俗世?”
刀片似的月亮落下去了。
一声惊雷乍响。她从梦中醒了过来。
一睁眼,眼前是大片大片白色的朦胧雾气,流水声从身下穿行而过,带着她在碧波间摇晃。
这是一艘狭长的扁舟,夫人坐在船头。她插着她往日最喜欢的那套石榴宝石金钗,穿着她那件如同燃着火苗似的霞帔褶裙——仿佛回到了当年初见时的样子。
螽羽一阵恍惚,不禁怀疑这是另一场幻梦。
但她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多少年了?我有多少年没见过院墙外的天地?
无尽的山雾,无穷的流水,无垠的大地和天宇,这一切分明包裹着她,又似乎离她百丈千丈之远。
夫人听到她起身的动静,回过头来。
……是她熟悉的夫人的脸。分明是熟悉的,如今看来竟觉得陌生。
她看着她。
那张美丽的女人面凄然一笑,开口道:“一把大火烧尽了。”
“烧尽了?”螽羽呆呆问。
她甫一张口,便感到浑身一阵扯断了线般的刺痛。
她看到船蒿在一下下撑着船,尽管并没有船夫,这船却逆流而上缓缓行驶着,在宁静的河面划开波纹。这是妖怪的船只。
“南南呢?二左管事呢?”
“都吃了。”
“蛐蛐也吃了,是吗?”
“吃了。”
“其他人呢?”
“和那栋宅子,和祠堂一起烧掉了。”
——什么都没留下。
果然是大梦一场。
古人讲“黄粱一梦”的故事。那她的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从那天她坐上前往江南水乡的轿子吗?还是从她躲在门缝里觑到夫人的身影?还是更早以前,她坐在京城的楼阁上眺望无边无际的市井,趴在扶拦边睡着了?还是她躺在母亲怀里的那个午后,官兵们冲进来将她们押上囚车?
她抬手擦了擦,抹掉不知何时落下的两行清泪。
“我终于为他报了仇。”夫人说,“全都会死绝的,无论是吸了他的血的人、砍了他的头的人——还是我如今才意识到的,那些一直压在他身上的人,那些他口中总在要求我去爱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