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他报了仇么?”螽羽怔怔望着夫人——
不,它现在已经不再是“夫人”了。
非要用一个称谓去称呼的话,或许还是“胡小鹅”更合适。
亦或许,赤毛狐狸便是最贴合的一个。
狐狸的脸上没有表情,低声道:“大概……是为我报了仇了。”
螽羽张了张口,却没有再说出什么。
狐狸抬手指了指大雾对面模糊的河岸:“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你,也不知该如何让你安置,你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吗?我想你没有吧。”
它顿了顿,又说:“刚才我一直在想,想我该将你怎么办。”
“是呀,怎么办?”她仿若置身事外般自问。
“一开始我想,我能够给你足够你下半辈子生活的金银财宝——可是我又想,你孤身一人,仅仅带着钱,如何好好生活?”
“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很快会一无所有。届时我唯有一头撞死在碑前。”
“于是我又想,我或许可以再多花一些时间,为你寻觅一位夫君。让他来照顾你——可是我又想,虽然你温良贤淑、才貌双全,但你是很难觅得如意郎君的。”
“是。我曾经是妓女,又曾经是小妾,生养过夭折的孩子;也不懂如何耕地纺织、养鸡养猪、为奴为婢……我宁愿一根长绫吊死自己。”
“我还想,送你到你的家乡去,你总有几房活着的亲戚,或许会有人愿意照顾你,或许没有。我还想,为你找个干净的庵子让你青灯古佛宁静余生,可是我听闻也有极坏极坏的和尚尼姑,‘尘世之外’并不比‘尘世之内’干净。我还想……可我想,那些都没有用,天下要起纷争了,战乱中人间不会有一处净土……”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是一介庸人。我是活不下去的。”
它说:“最后我甚至在想,或许我该趁你在梦中时就将你吃掉——或许这样对你才是最好的。说到底,我终究没能对你好。我食言了。你会原谅我吗,螽羽?”
“您呢,你自己要去哪里?”螽羽问。
“我?”
狐狸扭头看了看水流蜿蜒的上游。
“我要回到深山里去了。那是人从来不会涉足的幽境。那里没有任何‘人’的东西。”
“那是我不能去的地方吗?”
“那里只是深林。也只有深林。我曾经从那里逃出来——因为我想做一个人。”
“如果人去那里,又会变成什么?”
“或许很快会死。如果活着,或许会变成妖怪吧。”
“变成妖怪……”
——这似乎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忘掉自己的姓氏、名字,忘掉自己的身份,忘掉所有人,忘掉怎么做人,慢慢或许就会变成妖怪了。”
“真的会忘记吗?你会忘记我是螽羽,我是蝈蝈么?”
这两声疑问语调轻柔,却有如远方滚动的春雷,要下起淋漓的细雨了。
于是它在雷声中喃喃自语:“那你会一直记得我吗?我的名字?我的样子?我没有名字,也没有样子。”
河流在渐渐变浅、变窄,很快就将连扁舟也无法载动了。河边有桃花树,开得正是最盛最茂的时候,花瓣一片片落进河水里,砸碎自己的影子。
螽羽在河面上看见自己。
镜中花,水中月。
“带我走吧。”螽羽说。
狐狸长出狐狸的脸、狐狸的爪子,用狐狸的眼睛低头看自己:“你还想继续跟我走?可我是半吊子的妖怪,我罪孽深重,我不想再变成人了,我也无法修道成仙。”
她看着它。
“可你是你。”她说。
于是它便抬起头来,在它的眼里映出她的样子。仿佛第一次看到一个答案。也是第一次看见了她。
溪流尽头是有无相生、有情无情的桃花源境,是它们的归途,是他们的寂灭。
扁舟又不知在水中行驶了多久,太阳渐渐升高,雾气渐渐变淡了。
“那太好了。”它倏然开口道,“其实仔细一想,在那里也可以煲鸡汤,也可以做柿饼的。我待会儿就下山偷只鸡给你吃。你看你,瘦太多了。”
“还得偷锅。”
“再偷点种子,我们可以自己开块地。你知道的嘛,我很会种地。”
“那农具呢?”
“也偷。”
“什么都偷,真是没脸没皮的妖怪。”
“是了,我是妖怪嘛。妖怪可不按照人的规矩办事。”
“我想我们也可以试试看自己去做。用陶土,用木材,用石头。”
“自己做?做锅,做锄头?”
“对,一点点慢慢地做。相信我们都能做出来的。”
“真的行么?这样——这样好像人啊。”
狐狸摇摆着尾巴,抖动着耳朵。落英缤纷,落在掌心里,落在眉眼间。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她望着它,不禁笑起来:“这样的确很像人。”
【正文完结】
*之后还有一篇番外故事~
庙里有狐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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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早课开始前,僧人们在谈论狐狸的事。
山上的狐狸跑进了庙里,从昨晚到现在,有不止一个僧人见到,甚至有游客向管理中心报告过了。
有的说是一只灰狐狸,有的说是红狐狸。
有的说像小狗那么大,有的说比厨房养的猫要小一些。
有的说看到狐狸往讲经堂去了,有的说狐狸躲在药王殿后面……
这座庙地处景区,香火旺盛、人流如织,故而也很多年没有见过野兽。有狐狸误闯进来,算是个足以聊上几周的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