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明没有参与讨论。他走进大雄宝殿,在自己常用的蒲团上坐下来。
他是客堂的负责人——知客,距离方丈位置很近。用俗世一些的说法来讲,是相当“年轻有为”的和尚。被任命为执事也是早晚的事。
知客负责寺院内外日常事务和接待僧俗客人事宜,自然选择容姿端正、善于交际的僧人任职。慧明是其中翘楚,他外貌清隽、谈吐优雅,而且通常是喜欢表现得与人亲近的。
但慧明今日没有与同僚闲聊两句,他心不在此。
因为他知道那只狐狸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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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醒来时,晨钟还没敲响。
冬月的天色亮得晚,屋里仍充满夜晚黯淡的影子。
少女坐在他身上,披着头发、赤身裸体,光洁无暇的皮肤在昏暗的房间里仿佛微微散发光芒。她睁开眼睛,眼底是绿的,镜面般闪烁的绿色。
窗外刮着凛冽的风,少女的发丝里有寒冬雨水的气味。
他伸手扶住她的腰。少女的身体是温热的,身体里是灼热的。
“慧明师父,天气预报说这周末或许会下雪呢。”她在深深的呼吸间轻声说着话,膝盖压动着床,床腿在不甚平整的木地板上磕出呜咽般的嘎吱嘎吱声响。
他近乎与这间屋子一同呻吟着,笑了笑说“好几年没下过大雪了”。
“慧明师父喜欢大雪吗?我喜欢大雪。我记得七十多年前,山里下过好大的雪。有漂亮的野鸡在雪地上跳舞……”
提到如今业已销声匿迹的珍奇野雉,她的肌肉紧绷起来,动作变得迅捷、神情变得陶醉。
“我躲在一截被雪压断的樟树枝后面,扑上去咬住了它的脖子,那截脖子是毛茸茸的、闪着金色蓝色的光……”
慧明没有回答。
他闭上眼睛,手指握紧,在少女的大腿上留下指痕。
屋外风声刮得更响了。但屋里仍是静谧的,甚而能听到隔壁传来的一阵阵呼噜。
少女躺到他身边,像动物那样,用脸颊轻轻蹭他。
又说:“慧明师父,如果周末下雪,你和我一起去湖边玩好吗?”
慧明不是本地人。他是二十岁时从北方到这里来读佛学院的。上完学后,就在相邻的寺庙里留了下来。
北方每年都下很大很大的雪,下这里永远不会下的大雪。他没有同她提起过。
“小胡,晨钟响了,我该起来了。”
2.
小胡在距离风景区最近的一家奶茶店里打工。
前些年,她在寺庙边的小街上卖豆腐干、佛珠串。慧明出寺参加活动时,总看到她坐在337号店铺门口,歪着脑袋望着天、摆着平板电脑看电视剧动画片。
有时候她也看到他。
她看到他,眼睛就会亮起来。
她看到他,脸上有笑容露出来,可她却不能和他打招呼,不能冲过来抱他。她像人一样懂事,知道什么是合时宜。她知道僧侣是要戒色的,是不能和俗世之人关系太亲密的,于是他身边有其他人时,她装作不认识他。
但她是个漂亮夺目的姑娘。
她向他们一行人合掌俯身问好,几回后,便被其他僧人记住了。
他们笑着说“337号那个姑娘每次都和我们打招呼”。
慧明心里便有个轻飘飘的、傲慢的愉快的声音:她只是在看我。
更多时候她看不到他。因为他坐在车里。隔着车窗,她鼻子便没那么好用、找不着人了,她眼神从来就不太好的,分辨东西的色彩不像常人那么敏锐。
有几次车子在正门口停下,他从车上下来,身量亭亭、言笑晏晏招待领导往寺里走,眼睛一错不错地掠过小胡,如同掠过任何他不在乎的、不重要的人。他在余光里能看到小胡的动作停顿,眼神牵连在他身上。每当这种时候,一种隐秘的快乐就皱缩着震荡起来。
不过这些快乐已经许久没有了。
因为从今年起,小胡辞掉了寺庙门口小街337号店铺的工作,跑到繁华的综合体去打工了。她给他发照片,是家很时髦的网红店,有巨大的透明的奶茶杯打卡雕塑。
她说那个地方亮晶晶的、人来人往,非常热闹,而且那里的人不像寺庙里的人,那里的人是轻轻的,而到庙里去求佛的人,都被愿望压得抬不起肩膀。
离寺庙远了,她来找慧明的次数自然也就少了。
慧明没有说过什么。
年轻人打工是很辛苦的,她说自己一天站十多个小时,回到家只想洗澡睡觉。
她说都市中心很繁华,有好多好多故事、好多好多气味,她说她想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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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周前,小胡单方面和他吵了一架。
原因很俗气,乃至于说出来有些好笑——小胡向他借钱,他没有答应。
小胡想去“很远的地方”旅行,为此她要求自己每个月攒两千元。但她毕竟是一只狐狸。动物是不像人那么习惯于压抑欲望、控制自己的。
她打工挣到的钱,总是不知不觉就用光了。
不久前,她打工的奶茶店效益不好,降了他们的工资。小胡上个月就怎么都省不下两千元了,除非不付房租。于是她就来找慧明借钱。
“借我一万块吧。”她说。
“为什么要那么多?”
“就是需要那么多。我算好的。”
“我借你两千,不就应该够了?”
“你借我一万,我就不用攒钱了,开春的时候就可以出去玩了。”她一根筋轴着,“这笔钱我会还你的,每个月一千这样还,好不好?好不好呀?”
她绕着他,踩着石板路转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