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从寺院边门出去的后山,并非完全不会有人路过。
不在私人空间时,他总是有意不与她表现亲近,这种习惯如今已经成为下意识的反应。因而他此时并没有表现得足够温柔,而是有意逗弄她。
“不行。‘不落因果,堕在野狐身’,狐狸从来就是要打诳语的,我如何相信你?”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小胡有点不高兴起来了,“我和你睡了那么多次觉,你到现在来嫌弃我是狐狸?”
“嘘!”他往寺里看一眼,看到正在修缮的、残缺的塔顶。
“再说我和你睡了那么多次,你连一万块钱都不肯借给我吗?”小胡还在肆无忌惮地大声说话。
他压低些声音:“跟你睡就要借你钱。你当你是什么?”
“我当我是什么?什么意思?不,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只说了我所说的,什么意思自由心证。”
“我说不过你。你明明知道我说不过你。”
慧明笑了笑。
“不过,倒也是。睡不睡觉和借不借钱好像确实是两回事……但为什么我还是觉得自己亏了?真奇怪。”
她扭开头去。
从这之后,小胡就开始向他闹别扭了。
首先,有天慧明下了晚课回到屋里时,赫然发现墙角靠着好几只纸盒子、行李箱。原来是小胡把房子退了,东西全搬到他这里。
她住在这里倒并不给他带来很多影响。她待在屋子里的时间很少,变成一条细长的狐狸,缩在他的衣柜里睡觉,很多时候他都找不到她。他打开衣柜,看到它,想到那些一整块动物皮毛做的围巾——集腋成裘,价值千金。
“地狱笑话。”小胡会这样评价他的想法。
再接着的一项新问题:她在这儿住下了,故而总在寺里跑来跑去。
她是只狐狸,精力旺盛、作息不同寻常,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到外头去旋风似的跑跑跳跳一阵子。于是便被许多人见着了,说庙里闹狐狸。
如今是人类早已不习惯与自然共处的后工业时代,见着庙里出现野生狐狸,一方面网络舆论说本市城中景区还有如此自然风貌十分值得赞扬,一方面庙里也担心游客与野生动物互动引发风险……总之这件事可大可小,变成了寺里古潭水上的片片涟漪。
慧明不曾参与讨论,他听旁人提起这件事时总把眼睛低下去,不发一语。
“狐狸这个问题,当然是要治理的,”协会主任与方丈讨论着这个话题,“年底局长要来考察,到时候来了看到狐狸,被狐狸吓到可怎么说?再者要是伤到游客,岂不是大罪过。你说是吧?”
“是是是,这是自然。”方丈说,“我们肯定安排好、处理好寺内的野生动物管理问题。慧明,这事你记着,要在年底落实下去。”
被点到名,慧明于是笑着点头说:“还是局长和方丈想得周到。”
“联系一下旅游局那边的人,看看他们近年有没有新出台的条例规范。”
“明白了。”
他送他们离开讲经堂。抬起头,看到狐狸就站在院墙上。
狐狸脚下是黄墙黑瓦,背后是红色的枫树,它像阳光打在枫叶上投下的影子,静悄悄的,红艳艳的。眼睛直勾勾望着他。
3.
午休时,慧明回到屋里,看见自己床上坐着一个青年。
青年挠着脑袋,百无聊赖的迷瞪的样子,一头红褐色头发四处翘着,硬茬茬披在玉石雕刻一样俊美的肩颈上。
“慧明师父,你回来了。”青年朝后仰头看他,脖子细长,“你瞧瞧我变得怎么样?我现在能变成男人了!新学会的。”
“怎么学会的?”
“不知道诶,”青年脸上的细微表情和女孩如出一辙,天真、慵懒,有时候太漫不经心了,以至于让人心底冒火,“自然而然就会了。”
“变回去。”
“不要嘛……”青年拖长了声音,“过来,慧明师父,你过来。”
他朝前走几步,青年转过身,伸长胳膊抱他。
比起小胡姑娘柔软圆润的胳膊,这是一双肌肉线条健壮的男子的手臂。
他想推开他,没有推动。
青年尖尖细细的鼻子伸进他僧袍的前襟里,隔着一层里衣,那气息温热潮湿。
“怎么了,是男人你就不喜欢了?”
慧明没有回答。
他不喜欢男人,可他也不能说自己喜欢女人。
一个僧侣,怎么能喜欢女人?
狐狸伸出舌头舔他,舌尖粗糙湿润。
他皱起眉,想呵斥青年。但青年耍赖——“你不答应,那我就要大喊了,让别人冲进来看”,于是他咬着牙关没再做声。
他被压在床上,床板咯吱咯吱地响,他把脸埋进枕头里,为了压抑喘息声而几乎无法呼吸。迷蒙中他侧过头与狐狸接吻,骂它是个“骚货”。
狐狸不高兴,在他后颈上咬了一口,不小心咬得有些重。
“你变成坏孩子了”,他呢喃着。而狐狸抱着他,一点一点把他背上的血舔干净,有些委屈又有些高兴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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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拍到了一张清晰的照片,是红狐狸站在古刹檐角上。
那是傍晚时分,夕阳在天际像火焰一样铺开,像是从它的尾巴尖上开始燃烧、从它那双细长的耳朵上跳起火星子。
有人说:这只狐狸无悲无喜,金色的细长眼睛像用画笔勾勒过,和神像似的,有神性,不愧是寺庙里的狐狸。
慧明倒觉得,它看上去得意洋洋。
同僚在他身边叹着气,笑说寺里这下又多了个“网红狐狸”,“可以出点文创周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