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荡夜鹭 作品

第57章

什么也没说,也什么都说了。

人被杀了,是以贿赂请赇、依附乱党“治罪”,可过了数月查出来却又是“冤枉”的。由此朝廷给予补偿,而补偿的东西正是张祐海汲汲营营一辈子渴求的“官”位。

“还不接旨?”

夫人抬起手,接过那明黄绸缎包裹着的黑色犀角卷轴。

堂屋里静静的,只有风雨大作的哭嚎声。

“还不谢恩?”那太监提醒道。

“……谢恩?”夫人笑了。

“夫人这是何意?”

“我是笑,这有什么好谢的?不过是张祐海已没了用处,朝廷钱财亏空,要杀鸡取卵了。既已杀了鸡取了卵,我这只鸡还得谢谢不杀之恩吗?”

那太监大骇:“你!你这以下犯上的大不敬之辞,是诛九族的大罪!若我禀告圣上——”

“而现在又来封什么虚职、封什么诰命,不就是因为四月飞雪冤魂作祟,你们这些怕死的东西害怕了,这才总算想起来要抚慰死者亡灵,讨个心安了?”

太太手中那卷明黄色的圣旨啪嗒一声滚落在地,被雨水浸湿。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当初杀了人的是谁,冤屈了人的是谁,黄鼠狼给鸡拜年,呵!我接了这张破纸已是给你们脸面,休得再想从我嘴里听到半句好话。”

“大胆!你、你这山野泼妇胆敢——”

太监蓦地住了嘴。

只见他身后跟着的官员卫兵也脸色大变,僵在原地。

螽羽赶忙上前,只见夫人跪坐在地上昂起脸来,脸上双目血红、眼角朝上撕开,一张牙齿锋利的大嘴裂到耳根。

她忙拦在夫人身前。

夫人在她身后阴恻恻地说:“既是来到了我的地盘上——”

“太太!”螽羽颤着声大喊道,“您病体未愈,既已接了旨,赶快回去休息吧!”

“……不过寥寥几人,我纵然……”

胡二左和南南这时也反应过来了,双双上前缠住夫人,口里一迭声喊着“太太晕过去了,快请医师!”,两人一齐将太太抱住,好似勉力压着一团乌云般匆匆往屏风后涌去。

堂外风雨大作,暴雨被狂风吹进来,一时糊得众人眼前一片迷蒙。

螽羽忙趁机继续喊道:“这么大的风雨,难怪太太犯病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请钦差大人们到屋里坐下,烧茶暖酒奉上?”

仆人中自然也有懂事乖觉的,立马招呼钦差往茶室去坐。

人声嘈杂、暴雨如瀑,一时叫人分不清真与假、幻与梦、好与坏了。

螽羽低下头,看到青石上一滴滴混进雨水里的鲜红的血。

是夫人身上伤口流出的血,是夫人眼角滑下的血,是夫人肺腑里迸溅的血。

她得为夫人疗伤,得让夫人休养。

她得去拦下那些挫伤夫人的刀剑——

为了她自己,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她不敢也得敢,不想也得做。

-

且说胡二左听从了螽羽的主意:事已至此,张家必须端出姿态来了。

吩咐所有仆役换上丧期所需的麻衫布衣,同时大摆宴席三天三夜宴请钦差——到处宣扬钦差莅临,老爷加官进爵、夫人诰命加身的大好消息,在全城全省好生炫示一番。

接着由胡二左恭恭敬敬将钦差大臣从县城送到省城,一路宝马香车、好酒好菜,丝竹管弦、佳人相伴。

临了几只小木箱子里放丝绸布包袱,细银二百金锭一百。

这下什么南方梅雨、泥泞官道、深山老林,连带商人遗孀癔症发作的大不敬,全都抛之脑后了,欢欢喜喜乘船回京。

——此事好歹算是了了。

胡二左回来禀报的那天晚上,螽羽总算能安下心来睡个囫囵觉。

她还是睡不着的。有太多恐惧烦忧在脑海盘旋。她已听说,自从老爷在京的财产被抄没,各地钱庄挤兑成潮,已是连条凳子都被搬走,连盏灯油都被倒尽。钱庄闭门大吉,客人与店家一齐上门讨钱。若非夫人一惯强硬手段,手下也养着好些强壮力士,恐怕张府早已被踏烂门槛、挤破大门……

可是那些人又有什么错?忙忙碌碌,落得两手空空。

他们只是选错了边。

张祐海又有什么错?他也只是选错了边。

但若非他们从前贪婪无度,如今又何至于此?

然而,说到底……说到底,似乎错的是别的些什么。可螽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张府往后究竟该怎么办呢?没了老爷,许多生意再也做不成了。

京城一代的店铺早已被抄没,也是万不可能收回来的了。

……

迷迷糊糊浅睡了一会儿,却又再想到:

老爷的尸骨究竟身在何处?朝廷都已派了钦差过来给事情做了结,怎么老爷却连丧礼都还未办、尸骨都未入土。说出去真是笑话……

或许老爷的尸身平白消失,也是诸多震动了朝堂的阴邪怪事的其中之一吧。

那么,多半夫人应当是知道的了,到底还是该找个机会问问清楚……

她又朦胧入睡了。再醒来时,天仍未亮。

连日阴雨已漏尽了,云开雾散,一轮明月清亮如水。

夜深人静,伺候她的小婢缩在熏笼上睡得很沉,做梦喊着娘亲。

透过半开的窗子,她看到夫人坐在院子里。

——院子里浓浓的血腥味连日不散、擦洗不净,可今夜却似乎终于随着阴雨褪去了,风中有初夏里合欢花微粉的淡香。

她轻轻走到院子里,看到夫人沐浴着月光,赤足抱膝坐在树上,头发披在身后,像鬼魅,也像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