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觉得似鬼魅时,感到惧意;觉得似孩童时,感到怜爱。
这还是夫人打那天封诰后第一次出房门。她连日昏睡,醒了只喝些汤吃些肉;背上的伤用草药按时敷抹擦洗,所幸没有破溃生脓,眼见着是在日渐愈合了。
其实螽羽也有些害怕见她。
当时在堂前听完了太监宣读的圣旨时,螽羽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太好了”,她如释重负,老爷现在是被朝廷宣召“清白”的了——那么张家上上下下也就全部清白了!家产不会被抄没、亲眷不会被流放,这下一切都会好起来了。至少不会更坏。
她不会再沦落为妓女,她的孩子仍然会是张家的珍贵子嗣……
能有这样的结果,螽羽恨不得双手合十跪拜,谢天谢地,谢列祖列宗保佑。
然而这样的“清白”在夫人看来算是什么东西呢?
这是狐妖在京城作祟后,张祐海亲族得到的安抚,所谓的“告慰亡魂”。
这不是狐妖所寻求的果,狐妖想要的是咬下一切欺侮过张祐海的人的项上人头。下至挥刀的士兵,上至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没有高低贵贱,只有凭本事杀了与没本事去杀。
它是野兽。
张祐海是属于它的。伤害张祐海就是在伤害它。
狐妖转过头来看着她,双眼被明月染成青色。
“月光太亮,睡不好吗?”夫人问。
螽羽摇摇头。
“那看来是我又吵醒你了吧。不过难得天晴了,月亮像透明的一样,值得到院子里来看看。”
听夫人这样说,螽羽便知道了她没有怪她前几日的自作主张。
她走到夫人身边。
夫人抬头看着月亮,又看了看她,清辉遍洒下的一切都朦胧。
“你是不是想知道老爷的尸体到哪儿去了?”夫人问她。
螽羽低声道:“是。奴家觉得是时候让老爷入土为安了。”
“入土为安吗……为什么入土才算是安呢。为什么入土就算是安呢……”
夫人喃喃了片刻。
“老爷他现在到底——到底身在何处?”螽羽忍不住追问。
“我已经吃掉了。”夫人回答。
【卅伍】空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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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祐海的空棺架在堂前。被请来主持法事的是二马仙人。
二马仙人带着两个驴脸牛眼的童子到此布设灵堂。
问张老爷在棺材里的尸体是否已经收殓,螽羽说“是”,夫人说“空的”。
“空的?”
“他是被砍掉头的。而且天热,再晚些时候就要腐烂了。我不忍心看到他那样,所以我将他全部吃下去了。如此一来便算是合得全尸了吧?”
“贫道明白了。那么便放些衣物,算做衣冠冢下葬,太太觉得如何?”
“好。南南,去把老爷去年喜爱的那套蟒袍拿过来。”
“是,太太。”
“还有……还有我与老爷成婚时那天的喜服。你还记得压在哪只箱子里吗?我与老爷的两套一并捧过来入棺。”
南南哽咽了一下:“是,太太。”
请帖已如青鸟四散般落至各地,很快,风风光光的葬礼便开始了。
各方亲友登门致哀,张府彻夜灯火通明,哭声宣天、哀乐不断,煊赫至极,仿佛誓将阴曹地府派来的使节震在门外,亦或邀入院中痛饮达旦。
这些当然不是夫人的安排。是张氏族中几位老人的意思。
夫人对于操持这类红白喜事一丝兴致也无,只是在螽羽的劝说下强打起精神出面来做主人,以免被人当做真的得了失心疯——朝廷御史宣旨当日的事多少引发了一些不好的风闻,有传言说夫人已经无法再主持家事了。
这是南南从仆人们那儿听说的。她的耳朵一向灵敏。
螽羽心知这次张氏各支亲眷来此,一律都怀着打探虚实的心思,要来看看这偌大的张府是否还能维系如常。
这时候若是显露衰颓之色,不知会有多少虫豸鸟兽上前哄抢夺食。
恰如此时此刻——
“胡夫人节哀顺变。祐海英年早逝实在可惜,叫人痛不欲生……然而老身也得出来说些无情的道理,且说这往后的事,胡夫人你可曾仔细考虑过?”
那些在“族中”备份比张祐海高的老辈,会用“胡夫人”称呼太太。
他们也该坐在更上首的位置。
但夫人没有给他们让座。夫人将主位空着,是给老爷留的位置,自己坐在右边,又设了椅子让螽羽坐在自己身后,用丝绸的屏风隔了,只留个隐约的影子。
这态度其实已经摆出来。
也因此,从一开始这场谈话便有剑拔弩张之势。
好在,夫人在针锋相对的场合是最不容易落下风的。全仗着她一向有话说话,不听画外音也不管什么礼数尊卑。
“这话我听不明白。您且往细里说说。”夫人回应道。
“老身从前忝为县衙典史,略知律法,便将大家所思虑的一并说出来。首先第一件要事,自是家产分配。按照我朝例律,身死后家产由子女继承,长子得其二分之一,余下四分之三次子们分之,剩余四分之一女子们分之。而若身故者无儿而有女,则其家产六分之一留作女儿嫁妆,剩余六分之五由家族中远近亲疏子侄分之……”
老人正一一将条文道来,夫人直接打断道:“哎哟,别说了,说得嘴巴都干,您先喝口茶歇一歇。我明白您的意思,不过您的担心未免为时尚早吧?”
语气之粗暴,立刻让堂上众人止住了话音,面色难堪。
螽羽听到夫人袖子里传出一阵轻轻的窸窣声。